<p class="ql-block">重讀《先進(jìn)》,心里總不是滋味。它不像別的篇章,字字珠璣,給你力量。它更像一位老教師在深夜翻看點(diǎn)名冊,指尖劃過一個(gè)個(gè)熟悉的名字,有的已經(jīng)黯淡,有的依舊明亮。開篇那句“如用之,則吾從先進(jìn)”,以前大概是因?yàn)槟贻p而讀不懂,如今站在講臺上三十余年,才品出那話里的苦澀與通透。他見的“君子”太多了,滿口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卻虛與委蛇。他寧愿要那些心里有桿秤、做事有真性情的“野人”。這真的是在談禮樂嗎?不,他分明是在談人,談教育的初心。</p><p class="ql-block">品讀這篇文章的過程中,真正給我?guī)碚鸷车倪€是那場著名的“課堂討論”。春日午后,孔子這位一生緊繃的老師難得放松,像個(gè)大家長一樣閑聊:“小子們,別拘束,平時(shí)總說沒人懂,今天我就是那個(gè)‘懂你’的人,你們想干嘛?”</p><p class="ql-block">問題一出,教室立刻有了反應(yīng)。子路,“刺頭”,第一個(gè)站起,嗓門洪亮,仿佛已站在千乘之國的朝堂上:“交給我!三年,我讓百姓既勇敢又懂道理!”那股“天下舍我其誰”的勁頭,哪個(gè)老師不喜歡?但孔子那一聲“哂”,我太懂了。那不是嘲笑,是老師看透了學(xué)生“初生牛犢”的天真。我?guī)н^太多這樣的孩子,欣賞他們的火焰,卻也心疼:現(xiàn)實(shí)這把鈍刀,終會(huì)磨平他們的棱角。</p> <p class="ql-block">接著是冉有,我們班的“學(xué)習(xí)委員”。他謹(jǐn)慎得多:“方圓六七十里吧,給我三年,能讓百姓富足。禮樂教化,得等君子來?!眲?wù)實(shí)得讓人心疼。他清楚自己的邊界,這比夸夸其談難得得多。我仿佛見過他無數(shù)個(gè)翻版——那些畢業(yè)后踏實(shí)工作,默默支撐起一個(gè)家的學(xué)生,是社會(huì)最堅(jiān)實(shí)的底盤。</p><p class="ql-block">然后是公西華,我們班最嚴(yán)厲的“紀(jì)律班長”。他更謙虛,只想在祭祀會(huì)盟時(shí),當(dāng)個(gè)小司儀。這話多“聰明”,他把志向藏于“服務(wù)”,瞄準(zhǔn)的是權(quán)力的核心。不像子路要“掌權(quán)”,而是要“近權(quán)”,是典型的君子之風(fēng)。</p><p class="ql-block">破局、筑基、維穩(wěn),多完美的人才梯隊(duì)!可孔子的目光,卻越過他們,投向了角落里彈瑟的曾皙。</p><p class="ql-block">“點(diǎn),你呢?”</p><p class="ql-block">瑟聲漸歇,曾皙放下瑟,說:“我的志向,和他們不一樣?!?lt;/p><p class="ql-block">于是,我聽到了《論語》中最讓我心折的話:“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lt;/p><p class="ql-block">那一刻,前面宏偉的藍(lán)圖瞬間褪色。曾皙描繪的,根本不是目標(biāo),而是一種狀態(tài)。沒有功名,沒有利祿,有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純粹,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p> <p class="ql-block">孔子那一聲長嘆——“吾與點(diǎn)也!”——穿越兩千多年,重重地打在我心上。那一刻,他不是教育家,只是一個(gè)疲憊的旅人,找到了心之所向的故鄉(xiāng)。他一生汲汲于“改造世界”,到頭來發(fā)現(xiàn),他真正想給予的,是“享受世界”的能力。子路等人的志向是“術(shù)”,是手段;曾皙的志向是“道”,是目的。如果終點(diǎn)不是讓人們能自由自在地“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那我們忙活個(gè)什么勁兒?</p><p class="ql-block">這聲嘆息,也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yōu)槿藥熣叩膶擂?。我們教學(xué)生如何成功、競爭,卻很少問他們:你快樂嗎?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在子路的焦慮、冉有的務(wù)實(shí)中滾打了半生?為了成績,為了績效,為了晉級晉職,有多久沒有只為吹吹風(fēng)而走到室外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曬曬陽光了?</p><p class="ql-block">《先進(jìn)》最終沒有給我答案,卻給了我一個(gè)提醒:作為教師,我不僅要為學(xué)生鋪設(shè)通往世界的道路,更要為他們保留一片可以隨時(shí)返回的精神家園。在那里,沒有成敗,只有“詠而歸”的歌聲。</p><p class="ql-block">或許,有一天學(xué)生回來看我,我不會(huì)問是否出人頭地、掙錢幾何?只想問一句:“這些年,你找到那片可以讓你‘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的沂水了嗎?”</p><p class="ql-block">這,或許才是教育最終的“先進(jìn)”之處。</p> <p class="ql-block">附:《論語》第十一篇是《先進(jìn)》篇原文以共賞</p><p class="ql-block">《論語·先進(jìn)篇》</p><p class="ql-block">子曰:“先進(jìn)于禮樂,野人也;后進(jìn)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jìn)?!?lt;/p><p class="ql-block">子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p><p class="ql-block">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xué):子游、子夏。</p><p class="ql-block">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lt;/p><p class="ql-block">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lt;/p><p class="ql-block">南容三復(fù)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p><p class="ql-block">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xué),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p><p class="ql-block">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p><p class="ql-block">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p><p class="ql-block">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p><p class="ql-block">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遍T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lt;/p><p class="ql-block">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痹唬骸拔粗?,焉知死?”</p><p class="ql-block">閔子侍側(cè),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叭粲梢?,不得其死然。”</p><p class="ql-block">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lt;/p><p class="ql-block">子曰:“由之瑟,奚為于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lt;/p><p class="ql-block">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痹唬骸叭粍t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lt;/p><p class="ql-block">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lt;/p><p class="ql-block">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喭。</p><p class="ql-block">子曰:“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lt;/p><p class="ql-block">子張問善人之道。子曰:“不踐跡,亦不入于室?!?lt;/p><p class="ql-block">子曰:“論篤是與,君子者乎?色莊者乎?”</p><p class="ql-block">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弊釉唬骸扒笠餐?,故進(jìn)之;由也兼人,故退之?!?lt;/p><p class="ql-block">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痹唬骸白釉?,回何敢死?”</p><p class="ql-block">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子曰:“吾以子為異之問,曾由與求之問。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今由與求也,可謂具臣矣。”曰:“然則從之者與?”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lt;/p><p class="ql-block">子路使子羔為費(fèi)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弊勇吩唬骸坝忻袢搜?,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xué)?”子曰:“是故惡夫佞者?!?lt;/p><p class="ql-block">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愿學(xué)焉。宗廟之事,如會(huì)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點(diǎn)!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弊釉唬骸昂蝹??亦各言其志也?!痹唬骸澳赫撸悍瘸?,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diǎn)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痹唬骸胺蜃雍芜佑梢玻俊痹唬骸盀閲远Y,其言不讓,是故哂之?!薄拔ㄇ髣t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huì)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