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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夏

何勇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過巷口時(shí)，忽被一蓬藍(lán)紫色撞入眼簾。</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繡球花開了，像誰把揉皺的絹帛隨意拋在竹籬上，雨珠凝在花瓣間，像碎鉆綴滿天鵝絨。這便是無盡夏了，總在春末夏初時(shí)，用一場盛大的花事，叩開季節(jié)的門扉。 </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初次遇見它是在蘇州園林。曲廊回轉(zhuǎn)處，太湖石旁斜逸出幾枝繡球，淡藍(lán)與粉白交織，像云絮落在翡翠枝頭。園藝師正修剪枝葉，見我駐足，便說：“這是無盡夏，能從五月開到九月呢?！彼膮钦Z軟糯，“無盡”二字拖得綿長，像極了江南的流水，繞著石橋拐個(gè)彎，便流進(jìn)了時(shí)光深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后來在京都的寺院里，又逢著無盡夏。日式庭院的白砂上，幾叢繡球開得寂然，淡紫花瓣邊緣泛著青玉色，像被抹茶染過的月光。穿和服的老嫗正清掃落葉，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叩出清響。她見我凝視花叢，便用竹帚指點(diǎn)：“紫陽花在日語里叫'阿jana'，因?yàn)闀?huì)變顏色呢?！痹瓉磉@花會(huì)隨土壤酸堿度變換容顏，酸性土開藍(lán)花，堿性土綻紅梅，像是大自然打翻了調(diào)色盤，在枝葉間玩起了色彩游戲。</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曾在自家陽臺(tái)種過一盆無盡夏。春日里埋下花苗，看它從稀疏的幾片嫩葉，漸漸抽出翡翠般的花萼。某個(gè)清晨推開窗，忽見頂端膨出淡青色的花苞，像攥緊的小拳頭，藏著無數(shù)秘密。及至芒種，花苞次第綻開，先是邊緣染一層胭脂，繼而整朵化作粉藍(lán)漸變的云霞，最后竟在夏末泛出淡淡的綠，如同青春漸老時(shí)的溫柔謝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花最動(dòng)人處，在于它的“無盡”。從春末的青澀到盛夏的絢爛，再到仲秋的沉靜，始終有花影搖曳。不像櫻花那樣決絕，一夜盛放后便零落成泥；也不似荷花，只在盛夏獨(dú)美。它是歲月的旁觀者，也是參與者，用綿長的花期，丈量著時(shí)光的厚度。當(dāng)別的花在季節(jié)更迭中銷聲匿跡，它卻在枝頭從容轉(zhuǎn)換色彩，仿佛在說：時(shí)光漫長，且讓我慢慢開給你看。</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記得那年在杭州，遇見一位畫無盡夏的女畫家。她的工作室臨著西湖，窗臺(tái)上擺滿了各色繡球?！澳憧催@花瓣的層次，”她執(zhí)起畫筆，“每一朵都是漸變色，像少女心事層層疊疊?！彼漠嬂?，無盡夏常與青瓷、竹簾、舊書信相伴，色調(diào)氤氳如水墨?！斑@花有一種禪意，”她往調(diào)色盤里滴了滴鈷藍(lán)，“開時(shí)不慌不忙，謝時(shí)也不疾不徐，仿佛懂得'慢慢來'的哲學(xué)?！?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暮色四合時(shí)，我常坐在陽臺(tái)看無盡夏。晚風(fēng)掠過，花枝輕顫，像在訴說些什么。想起胡蘭成寫“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其實(shí)無盡夏更難畫，因其靜中自有蓬勃的生命力。那些堆疊的花瓣，不是簡單的重復(fù)，而是每一片都朝著不同的方向舒展，如同無數(shù)只小手，想要握住流動(dòng)的光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忽然明白古人為何給它取名“無盡夏”。這三個(gè)字里，藏著對(duì)夏日的貪念：貪那永不褪色的花色，貪那永不枯竭的希望。當(dāng)生活被瑣事切割成碎片，當(dāng)季節(jié)的更迭變得倉促，總有一叢無盡夏，在時(shí)光的角落靜靜盛開，提醒我們：美好從未消逝，只是換了一種姿態(tài)存在。</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窗外雨停了，月光爬上繡球花枝。淡紫色的花影在窗簾上晃動(dòng)，像誰在輕輕叩窗。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蘇州園林里，那個(gè)說“無盡夏能開三季”的園藝師，他的臉上帶著對(duì)時(shí)光的篤定。原來真正的“無盡”，從來不是永不凋零，而是在凋零之后，依然有重新盛開的勇氣。就像這叢花，在每一個(gè)季節(jié)的盡頭，都埋下下一程的期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風(fēng)起時(shí)，有花瓣輕輕墜落，掉在青瓷花盆里，像一枚褪色的郵票。我知道，這不是結(jié)束，而是另一種開始。當(dāng)明年春風(fēng)再次吹過，那些沉睡在泥土里的花魂，又會(huì)帶著新的色彩，重新爬上枝頭。這大概就是無盡夏的哲學(xué)：在輪回中永恒，在消逝中重生，用一朵花的姿態(tài)，詮釋著時(shí)光的深邃與溫柔。</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