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為了寫一篇有關(guān)化石的科普文章,核實產(chǎn)地的相關(guān)細節(jié),冬日的一個下午,我來到陽山碑材公園。</p><p class="ql-block"> 走進公園,大門兩邊的白墻上分別題寫著明代胡廣的《游陽山記》和清代袁枚的《洪武大石碑歌》。穿過新修的“明文化村”那幾棟仿古建筑,便進入真正的景區(qū)。沿著崎嶇的山路向上攀行,拐了幾個彎之后,可以看到遠處散布山谷中三塊巨大的灰黑色石頭,那便是陽山碑材的碑座、碑身和碑額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個鐫刻山頭的千古之謎</b></p><p class="ql-block"> 走進山谷,首先引入眼簾的是小山一般的碑座。碑座位于一片人工開鑿而成的平坦谷底,通體灰黑,連同面前的那塊平地都呈灰黑色,那是一種大火焚燒過的灰燼色?!霸趺淳皡^(qū)里面也還燒荒?”我一邊心里嘀咕著,一邊仔細端詳眼前的碑座。不看則已,一看就覺出有些不對勁。碑座上整齊地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鑿痕,那痕跡分明是在被火燒過的山石上鑿出來的。</p><p class="ql-block"> 難道采用的是“火燒水激”工藝?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促使我仔仔細細察看另一邊與碑座分離的山體,果然山體上的情況與碑座如出一轍——白色的鑿痕在火燒過的山崖上特別顯眼。</p> <p class="ql-block"> 記得曾經(jīng)看過有關(guān)南京天生橋的資料,那是朱元璋命人開鑿的一條人工河道。工程量雖然巨大,但由于采用了“火燒水激裂石法”,即在滿是巖石的地面上堆放引火物,點火焚燒,然后用冷水澆潑,使巖石因熱脹冷縮而崩裂,再以人工斧鑿,就可以快速在山體上開鑿出一條河道來。此法不僅完成了看似人力難以完成的工程,而且大大縮短了工期。</p><p class="ql-block"> “火燒水激裂石法”是一項已有2000多年歷史的傳統(tǒng)工藝,在沒有現(xiàn)代機械的的年代,被廣泛應(yīng)用在開挖河道、開辟道路等工程中。著名的水利工程都江堰采用的也是這項技術(shù)。這一技術(shù)體現(xiàn)了古代工匠的智慧,在酥松碎裂的石頭上開鑿,遠比在堅硬巖石上來得省力快捷。但由于火燒水激會使得石頭內(nèi)部產(chǎn)生裂痕,因而無法用于石碑開采這樣細致的工程中。</p> <p class="ql-block"> 然而現(xiàn)場的狀況卻頗讓人不解。碑額和碑身,和碑座的呈現(xiàn)完全一樣。現(xiàn)場的石碑、山體和地面,乃至整個采石場到處都是被大火燒灼和水沖過的痕跡,有的地方由于燒灼太過,石頭已酥松幾乎成石灰。碑座、碑額和碑身上滿是結(jié)構(gòu)性裂紋,碑身部分裂開的地方已被鐵架支撐,并豎起安全警示。碑額原本預(yù)留了14個突出點,那是預(yù)留雕制龍爪龍尾用的,但不少地方已經(jīng)風(fēng)化崩裂,缺損嚴重。碑身、碑座和碑額上那些深淺不一、縱橫交錯的裂痕,讓人不由擔(dān)心這些巨石會不會突然垮塌。</p> <p class="ql-block"> 這與同一時代,同一產(chǎn)地,甚至比它還早數(shù)十年的明孝陵石像狀況截然不同。那些千錘萬鑿的石料所雕刻石像雖然同樣風(fēng)吹雨淋,甚至每天都有大量游人接觸撫摸,保存至今依然完好,身上的雕刻細節(jié)清晰可辨。</p><p class="ql-block">陽山碑材為何要采用“火燒水激”工藝?這不僅使石碑后期無法雕刻,甚至連搬運過程中的些許顛簸,都會造成石材致命的斷裂。這是起碼的常識,但為何擁有許多專業(yè)工匠,還要一反常態(tài)這么干呢?</p><p class="ql-block">難道果真如有人推測的那樣,陽山碑材,只是明成祖朱棣的一個“秀”?</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群葬身荒野的孤魂野鬼</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一直以來,就不斷有人猜測“陽山碑材”只是朱棣做做樣子給天下人看的,后來因為遷都北京,工程也就不了了之。由于與史無據(jù),猜測始終只是猜測。</p><p class="ql-block">然而,即便是做做樣子,也有無數(shù)的冤魂死于<span style="font-size: 18px;">這項規(guī)模浩大的工程。</span>據(jù)有關(guān)文獻載,朱棣征集了全國數(shù)萬名工匠,并要求限期完工,給每個石工下達的指標(biāo)是每天要交三斗三升的石屑,并嚴格驗收。因此,累死、摔死或者因完不成指標(biāo)被殺死的工匠人數(shù),達3000人之多。</p><p class="ql-block">那些慘死石工的尸體被草草扔在陽山附近的坑里。隨著死去的人越來越多,埋尸坑隆起形成一個大墳包,于是,附近的一個小村就有了“墳頭村”的村名,這個地名一直延用至今。</p> <p class="ql-block"> 在現(xiàn)場實地察看之后,我這項工程只是一場秀的證據(jù)愈發(fā)明顯。歷史上最近的一次開采巨碑是在距此500多年之后的1953年,那是有著“中國第一碑”盛譽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碑心石的開采。當(dāng)時投入約7000人,采用人工打槽的辦法,一錘一鑿地從四邊往下挖,再沿著石料底部,橫向塞進很多大楔子。在歷時6個多月之后,重達300多噸的碑心石料最終從巖體上剝離下來。要知道,這塊碑心石的重量,尚不及陽山碑材的碑座的二十分之一。但即便是與陽山碑材任何一個配件相比都很小的碑心石,在當(dāng)時搬運就已很不易,工人們在石料底下放上滾木、鋼管,一點一點往前挪,遇到房子拆房子,沒路就修路,經(jīng)過一個多月時間,才把石材運到最近的火車站,再用火車將碑心石運到北京。</p><p class="ql-block"> 陽山碑材的三塊巨石的總重量超萬噸,建成以后如何搬運是個謎。有人推測利用冬季在道路上潑水成冰,然后拖拽前進。這個方法在北方也許可行,但在每年結(jié)冰期都很短暫的南京顯然就行不通了。而且,即便歷經(jīng)千難萬險把碑運至山下,也無力將其豎起。更蹊蹺是我在采石現(xiàn)場沒有找到一條可供巨石運下山的路,且現(xiàn)場連一絲修路的跡象都沒有,這是完全反常的。巨碑工程即將完工,卻沒有絲毫準備搬運的跡象,如果真是“作秀”的話,這個破綻可不小。</p> <p class="ql-block"> 采用了速成的工藝,目的是為了求快,但工程即將完工,卻又根本沒有搬運的打算。那么這一系列反常舉動的背后到底隱藏了什么?</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位深得帝心的弄臣</b></p> <p class="ql-block"> 答案其實就在一進大門的墻壁上胡廣寫的那篇《游陽山記》里。</p><p class="ql-block">先說胡廣其人,建文帝曾將他擢為進士第一。靖難時,他和解縉、吳溥等幾位建文帝的重臣,聚在吳溥家商量對策。解縉正義凜然陳說大義,胡廣也不甘落后慷慨激昂,都說要以身殉國。 各人散去之后,吳溥對兒子說:“胡廣死不了” 吳溥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隔壁的胡廣對家人叮囑道:“外面亂得很,要將豬看好!”吳溥苦笑著對兒子說:“你看他連一頭豬都舍不得,會舍得自己的命嗎?”</p><p class="ql-block"> 后來解縉飛快出城投降了朱棣,還順便推薦了他的老鄉(xiāng)胡廣,胡廣的表現(xiàn)是“召至,叩頭謝”。由于這兩人的關(guān)系是“生同里、長同學(xué)、仕同官”,朱棣就牽線讓兩家結(jié)為兒女親家。解縉獲罪被關(guān)進大牢后,他的兒子也被流放,胡廣馬上就想解除婚約,因其女兒割耳發(fā)誓絕不悔親才作罷。可見,胡廣是位見風(fēng)使舵的高手,識時務(wù)的“英雄”。</p> <p class="ql-block"> 再看他寫的這篇《游陽山記》,文章寫于永樂三年秋,也就是工程剛剛開工不久。當(dāng)時胡廣奉朱棣之命,前往陽山碑材視察。深得帝心的人精胡廣完全明白這位武力篡位者的心思。他馬上提筆撰文進行宣傳。文中不僅詳盡描述了石碑之雄偉壯觀,用“天生此石,必有所待”來稱贊朱棣選料之英明,同時還透露了朝廷組織“廷臣往觀之”的細節(jié)。</p><p class="ql-block"> 結(jié)合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再來分析這篇文章,就不難解讀其中的真相了:朱棣雖然攻入南京占據(jù)帝位,但建文帝舊臣中投降寥寥無幾,而逃跑、自殺和被殺的卻有上千人。為迅速穩(wěn)定政局,<span style="font-size: 18px;">籠絡(luò)人心,樹立自己</span>嫡親正統(tǒng)的形象,朱棣一邊殺戮建文舊臣,向侄子朱允炆大潑臟水,說他即位之后荒淫無道,任用奸臣,將他尊照遺旨7天埋葬高祖朱元璋的舉動說成是大不孝;一邊大肆宣傳自己的英明雄武、勇智絕人,和純孝至善理該繼位的正統(tǒng)形象。為此,他拍板在明孝陵建造一塊前所未有的巨碑,借為朱元璋歌功頌德,樹立自己“大孝至善”的形象。據(jù)說有官員向他請示碑的大小時,他只說了四個字:要大,要大!</p> <p class="ql-block"> 領(lǐng)命而去的官員很快在傳統(tǒng)采石場陽山,找到合乎朱棣心思的巨大碑材。</p><p class="ql-block"> 目睹石材之巨的人,估計沒有人認為此件荒唐的事能成,但在淫威制造的恐怖氛圍下,無人敢提出異議。當(dāng)真理不發(fā)聲的時候,荒謬就會大行其道。于是這出荒唐的鬧劇就這樣一直演了下去。施工期間,朝廷不斷組織官員前往參觀,借他們的嘴來廣泛宣傳。弄臣胡廣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這篇《游陽山記》的。</p> <p class="ql-block"> 然而縱使一時的贊歌震天,卻改變不了朱棣借碑作秀的事實,掩飾不住那份極權(quán)之下的狂妄和愚蠢。在皇權(quán)在握,政局穩(wěn)定之后,朱棣這出收買人心的把戲已無繼續(xù)演下去的必要。于是在完成了它的造勢任務(wù)之后,巨碑便結(jié)束了它的使命,至于當(dāng)初人們擔(dān)心的如何搬運、如何豎立等一大堆難題,全都迎刃而解,消弭于無形。</p> <p class="ql-block"> 工程停工與后人猜測的遷都北京并無關(guān)系,遷都是在工程停工十五年之后,當(dāng)年之所以停工實在是因為難以為繼,局勢已沒有必要再演下去,當(dāng)然也實在演不下去了。從誕生之日起,這塊無法挪動的巨碑始終在原地沒有移動過半步。隨著時間的流逝,真相不僅沒有湮滅,反而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在世人面前。</p> <p class="ql-block">冬日的夕陽斜照在碩大的碑體上,巨石摸上去依然冰涼,窺破歷史真相的我一股悲涼襲上心頭:多少生命被視如草芥棄若敝履,只是為了顯示個人奪取皇權(quán)的正確,獨夫之心驕橫若是。然而,朱棣費盡心機做的這場秀,無論當(dāng)初唱得多動人,掩飾得有多周密,在時間面前最終還是露出了破綻。600年過去,獨夫已成枯骨,真相昭然顯現(xiàn)。巨碑無言,卻應(yīng)證了那句名言:你可以一時欺瞞所有人,也可以一直欺瞞部分人,但你不可能永遠欺瞞所有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