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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人生(二)一一師傅一一《隱芳廬》隨筆

韓德珠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師傅</h1><h3>我剛從農場抽工回城,曾分配在一個小小的縣城建筑工程隊工作過兩年,兩年中,我做過油漆工、力工、鋼筋工、學過瓦工,甚至打過更,但最令我難忘的并不是那些最臟最累的活,卻是我的第一位油漆工師傅。<br></h3><h1><br></h1> <h3>一九七五年四月,有消息招工回城,這是知青望眼欲穿的日子。我很順利的通過選拔,打起背包告別了為期一年的鄉(xiāng)村教師生涯。</h3><h3>等待分配這個階段是難熬的。</h3><h3>終于有一天,我接到通知,被分配到外地縣城里一個剛剛成立的小小建筑工程隊。</h3><h3>由于我的檔案中有一年當美術教師的經歷,便被分配做了油漆工,按照工程隊領導的理解是:刷油漆與畫畫差不多一一聽到這樣的解釋和安排,真令我啼笑皆非!</h3><div>穿起寬大的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左手拎著油漆桶,右手拿著豬鬃刷,我一本正經地跟在師傅后面去往樓房窗框上“畫畫”。</div> <h3>我的這位師傅三十多歲,原是一個大國營工廠文工團樂隊的演奏員,后因故辭職還鄉(xiāng),到建筑工程隊做臨時工,至今也沒轉正。他身材不高,瘦削的臉上過早地刻下了生活的印記。頭發(fā)已經花白了,眼角下垂,松馳的眼皮下那雙發(fā)黃的眼珠兒總是冷漠地看著眼前的世界。嘴角上兩道皺紋特別深,憑添了一分輕蔑和自信的神情。</h3><h3>他不大同人聊天,輕易不與人往來。每到周末,就穿著臟兮兮的工作服去小酒館飲酒。</h3><h3>他最愛吃同他的手一樣有筋沒肉的雞爪和像他的臉一樣骨骼突兀的兔子腦袋,吃飽喝足了眼睛紅紅地坐在工地活動房門檻上哼著韻味十足的京劇小調,渾厚的嗓音字正腔圓。</h3> <h3>他兇起來很嚇人,我們工作中出了差錯,他拉長了臉訓斥,從不留情。他有時也幽默,語出驚人地開玩笑,大家笑破了肚皮,他卻一點兒表情也沒有。</h3><h3>他很少在人前發(fā)表什么見解,但只要一說出來,帶著嘲諷的語氣總是讓人覺得那就是真理。</h3><h3>他有時很和善,看我們情緒不高時,會給我們講他的家,講他的妻子、兒女,講他第一次做爸爸時的羞澀。他十八歲時在父母的包辦下同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姑娘結了婚,第二年就生下了他的兒子,第一眼看到兒子時他還滿身孩子氣,當岳母叫他抱一抱時,他一下子就把兒子推出老遠。兩年后,他又有了一個女兒,女兒是他的心肝寶貝,我看到他提起女兒時,盡掃平日里的冷漠,眼睛里的光是那么溫存、慈愛,具有拉婓爾筆下圣母般的光輝。</h3> <h3>他干活很利索,但從不注意衛(wèi)生,身上的油漆總是同行中最多的,于是,我們這些徒弟便也“近墨者黑”,身上黃一道、綠一道,象穿著迷彩服的坦克兵。</h3><h3>油漆工是一項危險的工作,當窗框砌在墻里還沒有徹底固定的時候,就得刷第一遍漆。我們干活時,得用一條腿站在窗臺的磚頭上,一條腿盤在窗框上,將身子探到樓外,一只手拎著油漆桶,一只手用刷子刷漆,如果窗框不結實,或是腿站得不穩(wěn),從幾層高的樓上掉下來,不是喪命就是骨斷筋折。師傅時常講起他的那些摔死或摔殘的同行,再三叮囑我們干活時一定要小心。</h3><div>每次爬上窗臺前,他都使勁兒用手推拉窗框,覺得確實穩(wěn)固了,才讓我們上去。做樓頂防水時,叫我們遠遠地離開樓房邊緣,生怕我們不小心滑下樓頂,瀝青鍋里冒出的濃濃黑煙吞沒了他的身影,他一個人大汗淋漓地舀起瀝青潑灑著,不叫我們靠近瀝青鍋半步。</div> <h3>有一次休息時,我百無聊賴,便撿起一支木工丟棄的鉛筆頭在地上畫起了速寫,他驚喜地走過來,看了一會兒,沒說什么 ,第二天,卻悄悄遞給我一塊畫板。</h3><h3>這是一塊不大的用椴木做成的畫板,三十乘四十厘米的面積,四周鑲著邊框,板面刨得平整光滑,還用沙紙仔細打磨過,上面薄薄地涂著一層漆,十分精致。我接過畫板,抬起頭感激地望著師傅,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好脾氣地笑著,我第一次發(fā)現他的笑容很動人,富有一種磁性,牙齒整齊又潔白。</h3><h3>“堅持下去,"他說,“你還年輕,別灰心,總有一天會成功的。"我用力點點頭,他高興了,腳步輕快的離去。</h3><div>后來,與他同住一室的人告訴我,師傅的畫畫得很好,還說那天為了給我做畫板,他一夜沒有合眼。</div> <h3>縣里要舉行文藝匯演,工程隊臨時找?guī)讉€人湊節(jié)目,我因為在農場中學教書時向教音樂的老師學過半拉子揚琴,便也被招了去。</h3><h3>排練室里,我意外地發(fā)現了師傅。</h3><h3>他仍穿著那身滿是油污的工作服,頭發(fā)蓬亂,不修邊幅,很隨便地靠在椅子上,手里拿著一把二胡。</h3> <h3>我早就聽說過師傅吹打彈拉樣樣精通,還聽說過他曾同人打賭,說只用一個小指頭調弦兒,就可以拉出一段京劇曲牌,那人不信,結果輸給師傅一瓶上好的陳年老酒。</h3><h3>排練間隙,我走到師傅身邊,訥訥地請他拉一首曲子,他沒有拒絕。</h3> <h3>一首二胡曲陶醉了在場的每一個人,音調是那么深沉、幽怨、凄婉、情真意切。我看到師傅臉上的表情隨著琴聲復雜的變化著,眉頭深鎖,額角上的青筋突突地跳,雙肩跟隨著手臂的伸縮而聳動,當蓬亂的頭發(fā)隨著不時低下的頭擋住眼睛時,他微微往后甩了一下,瞬間的動作竟然那么瀟灑。</h3><h3>一曲終了,他慢慢收好弓弦,一動不動地坐著,清癯的臉上呈現出復雜的表情,似乎包含了他坎坷人生的全部內容!</h3><h3>我當時并不知道這首曲子的名字,也無法了解師傅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被那蕩人魂魄的旋律和師傅全身心的投入所感動。</h3> <h3><font color="#010101">三個月后,我又被調到新的工地去做鋼筋工,從此同師傅分開了。以后在工程隊的兩年中,我挖地基、扛木頭、打更、做各種零活,但始終沒有機會再同他一塊工作,他留給我的唯一紀念就是那塊小小的精致的畫板。從此,這塊畫板伴隨我走過了漫長的學畫生涯。雖然后來我又有了大大小小不同規(guī)格的畫板,但我始終細心的保留著它。</font></h3> 離開建筑工程隊數年后的一個早晨,我去外地安排一項壁畫安裝的工程,候車時竟意外地在人群中發(fā)現了師傅。<div>他更加瘦削了,頭發(fā)幾乎全白,衣服上已經沒有了油漆的污垢,可還是那么臟兮兮地。臉上的皺紋更密,目光更混濁,眼角、嘴角都無力地下垂著,兩手各拎著一個大大的旅行袋兒,風塵仆仆的樣子。</div> <h3>我緊走幾步,想上前打個招呼,可車站里的人群太擁擠,我一時走不過去,便遠遠地向他揮手,可他顯然一點也沒注意到我,轉過頭同身邊一個體態(tài)雍腫的中年婦女說著什么。那女人也同他一樣的疲憊、邋遢,手里也拎著大大的包裹,他們說了幾句話,就踉踉蹌蹌地朝剪票口走去。</h3><div>我急急忙忙往前擠,但終于沒有來得及叫一聲師傅,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同那個女人消失在人群中了。</div> <h3>他的神情比過去更委瑣、消沉,從衣著打扮上可以看出他的日子過的仍然很艱辛。我忽然產生一種要找到他的沖動,可隨后又感到灰心一一回想同師傅相處的三個月中,竟然從未聽他說過他家的住址,如今,茫茫人海,我何處才能覓得他的行蹤?</h3><h3>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會記得那短短三個月的師徒之情嗎?還會記得對我說過的那一句短暫的鼓勵話語嗎?還會記得為我徹夜不眠趕制的那塊小小的畫板嗎?還會記得那一曲蕩氣迴腸、傷懷無比的二胡獨奏曲嗎……</h3><h3>歲月將一塊帶棱角的石頭風化成一堆松散的黃沙,那勾僂著的瘦小身影,在色彩繽紛的人群中顯得那么灰暗,我的那位孤僻怪誕、才華橫溢、迷一樣的師傅,就這樣匆匆在我眼前消失了,悄無聲息地淹沒在滾滾紅塵中……</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