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在故鄉(xiāng)的大門前,正對著一口池塘。池塘的水除去雨季略顯渾濁外,大多時還清澈的。春天,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岸邊的老柳樹有的彎著腰,柳絲拂著水面。呢喃的燕子輕剪出波紋,隨即飛遠。分不清是柳絮還是楊絮,似雪花飛舞,撲向路人,待你去捉,它又飛起。有的實在是鬧夠了,就歇在了潮濕的水邊,擁在了靜謐的墻跟兒,停在了溫暖的窗臺。</h3><h3> 在這樣的一個春日,或許正趕上我放學(xué)回來,背著母親縫制的花書包,端著自己做的小煤油燈?;蛟S剛把一切放下,就聽到胡同里的數(shù)聲吆喝。“啊豆腐……”,吆喝聲拖著長音兒,悠揚而有韻味,在飛絮中蕩開去,飄過胡同,越過院墻,落入窗欞。不一會兒,池塘西岸的井畔便熱鬧起來。我跑到父親前面,像歡快的小鳥,連蹦帶跳地奔過去,因為賣豆腐的每次來都會把擔(dān)子停放在那里,所以想吃豆腐的人只需聽到聲音,便可徑直去那里了。要吃豆腐,或是掏錢,或是用黃豆換。忘了幾毛錢一碗了,但記得那些錢總是皺巴巴的。也忘了一碗黃豆換幾碗豆腐了,但記得有的人往擔(dān)子旁一蹲,不挪窩兒,一連吃上好幾碗才能解饞。</h3><h3> 吃豆腐的碗是扁平黑瓷的,不大,但若是換成自家吃飯的碗,便覺少味。切豆腐的刀是直柄長把的,窄刃,但如果拿來廚房切菜的刀,便感無趣。賣豆腐的把換來的黃豆裝入一個布袋,然后掀開豆腐盤上的豆紗布,用刀切下一塊豆腐,剎時,一縷熱氣與清香彌散開來,擔(dān)子旁邊圍著的小孩兒看得口水直流,香味兒淘氣地鉆入每一個人的鼻孔,更逗引著每一個孩子肚子里的蛔蟲。孩子們直盯著賣豆腐的手上的每一個動作,他用刀一片一片地、薄厚均勻地把豆腐切入碗里,一層一層的,最后從擔(dān)子上掛著的辣椒罐里舀上一兩勺辣椒,潑到豆腐上。此時,食客們早已暗自咽下了許多口水,趕緊接過,賣豆腐的忙,我們自己拿了筷子,一個接一個地蹲在地上,夾著吃起來。我家西鄰的賴貓端著一碗黃豆身形一晃一晃地走過來了,后面跟著他家的狗。賣豆腐的老遠就瞥見了他,心里暗自叫苦,他怕豆腐沒賣完,辣椒就被他吃完了。賴貓接過一碗豆腐,依然還是不顧賣豆腐的有多么心疼,硬是自己動手再澆上好幾勺辣椒,直吃得臉通紅、頭冒汗,舌頭直甩。一團飛絮粘在了他的鼻翼上,他一晃腦袋,飛絮逃走了,碗邊的一塊豆腐卻掉了,豆腐被狗刁進嘴里,沒看見嚼就給吃了,賴貓氣得直瞪眼兒,賣豆腐的咧開嘴笑著。食客們吃一碗的意猶未盡,吃兩碗的心滿意足,然后抹抹嘴兒,扯扯家長。最后,賣豆腐的收拾碗筷,他也只是用紗布在碗里轉(zhuǎn)圈兒那么一抹,即收入擔(dān)子??曜右彩欠诺郊啿祭?,左手捏著,右手抽出來,隨即放入筷籠,那時的人們沒有多少講究,所以沒有任何的挑剔,因此也很容易滿足,雖然都不算富裕,但卻都有著相似的笑臉。賣豆腐的蓋好豆紗布,躬身挑起擔(dān)子,“啊豆腐……”,他吆喝著,在暖暖的空氣中,在惹人的飛絮里,遠去。</h3><h3> 很多年后,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吃豆腐最好的吃法,必須還得是那樣的碗,那樣的刀。必須還得是那樣的切法,那樣的辣椒。那是因為,那碗,那刀,那吃法,更多的代表的是一種情結(jié),是一種回憶。就像陜西某地的人,捧著碗吃面條兒,偏要蹲在櫈子上,而非坐著。似乎不那樣,便覺味寡。<br /></h3><h3> 胡同里的吆喝聲中,女孩兒最喜歡換針頭線腦的,男孩兒最喜歡換糖豆的。只要是撥楞鼓一搖,后面準(zhǔn)圍上來一大堆熊孩子。甚至是鋦缸鋦盆的來了,我們也要跟著看一看??此绾卧诟咨香@眼兒,怎樣打鉚釘,咋著抹灰漿。想一想,若是初春天氣微涼,一群孩子有的真的就是掛著兩筒鼻涕,鼻涕快流到嘴上了,才不慌不忙“嗤遛”一下吸回去,然后用袖子蹭蹭。如此左右開弓,時間久了,臉蛋紅紅的,袖子明晃晃的。有的母親給孩子的袖口縫著手絹兒,但往往手絹比袖子干凈。因為對于熊孩子來說,袖子與鼻子,才是絕配。雖如此不修邊幅和不知儀表,熊孩子依然會很專注地看鋦缸師傅的每一個動作。待缸修好,好像自己也有了成就感似的,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愉快地跑開了。</h3><h3> 如今,又是一春,想故鄉(xiāng)陌上,應(yīng)是春草些些。是否還會有誰家的姑娘,手挎竹籃,再去將那野菜采擷?想花墻籬下,已然梅豆破土,是否還會有誰家的少年,頭戴柳環(huán),再去將那黃芽細數(shù)?</h3><h3>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當(dāng)年一樹折柳人,盡做它鄉(xiāng)飄零客。當(dāng)飛絮無蹤,吆喝聲遠,是否會有個你,一起將往事想起?</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