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活在詩經(jīng)里那一刻，少年的我渴望酒精?；钤诋?dāng)下，卻又常常忽略那些抽象的歷史感。
正像我每天路過這城南舊寺，若非人們有意去追索它的歷史，塵里塵外的曾經(jīng)，也就凈如花露。
僧人恒模向我講述清涼寺歷史時，正當(dāng)早春二月，禪房花木深。敲這段文字時，去也如來：年輕和尚已是往生。
塵里城外，隱著些微來龍去脈。
黃州濕柴，讓蘇東坡心底寒意郁結(jié)成冰?？伤舜瑒偨叮陀袦厍閾涿娑鴣?。他不假思索地渴望終老于斯。
寺廟與蘇子常州行，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清涼寺前身報恩寺是北宋治平初年副樞密使胡宿請額建造。蘇胡兩家關(guān)系密切：胡宿侄宗愈和東坡是同年進士，宗愈侄仁修是蘇東坡的女婿。思女情切，或是他乞居常州緣由之一。
借宿清涼寺時，他常與寺僧談經(jīng)論法，相談甚歡間，老蘇恨不得掃凈六根，一腳踏進釋門。
而趙元任直到晚年都記得自己兒時“總愛到清涼寺玩?！薄Ｋ嬖V程滄波，幾乎每次回常州“我都要去清涼寺拜訪靜波禪師?！迸f影集中可見：古寺秋陽明凈，方丈的袈裟一角，被清風(fēng)微微掀揚，趙元任謙恭側(cè)立于靜波身旁。
若無靜波，古剎早就香煙滅絕
了：元末寺毀，明代屢經(jīng)興廢，太平天國時寺廟幾乎夷為平地。是靜波歷經(jīng)艱辛重建起清涼寺史上最恢弘的寺院建筑群，規(guī)模當(dāng)時為國內(nèi)罕見。寺內(nèi)曾創(chuàng)辦華嚴大學(xué)，后改為清涼佛學(xué)院。
寺廟以弘揚佛法為主，而清涼寺卻能同時注重大眾教育，這里曾開辦過清涼小學(xué)，寺廟與學(xué)校比鄰而居、共為貫通，在中國寺廟中少見。
至上世紀初，盛宣懷眷屬捐出靜安的辛家花園，邀靜波將清涼別院設(shè)到了上海。
塵里城外，來者逝者，目睹著清涼悠遠。
與寺院隔路相望的馬家村上，老人仍記得寺院內(nèi)雨后香樟的清新氣息，成片成片的清爽。
夏夜，城南蛙鼓蟬噪，酷熱難當(dāng)。寺內(nèi)卻果真清涼無比，蚊蟲消遁。周遭村中頑童們就鉆進廟門，與佛同臥。
值更的和尚并不驅(qū)逐，只拿佛撣輕輕一揚，笑著叮囑孩子們，不要驚動了菩薩。曠敞的庭院里鋪滿青色的石板，幾棵大樹像華蓋一樣蔭照在庭院，小池塘里水波清澈，荷葉片片點綴水面。
而廟會盛況更叫人難忘，每到農(nóng)歷六月十九，拜佛燒香的善男信女摩肩接踵，把石板鋪筑的德安街擠得水泄不通。
這也是孩子們的節(jié)日：白天到寺院后面的大草地上看戲，晚上到寺院門口去看放焰火，大電燈泡把夜色照得如同白晝，引來無數(shù)昆蟲在飛旋。
大河里擠滿進香的客船、趕廟會的戲船、賣新鮮供果的貨船，密扎扎排出去十幾里水路。
這鬧猛的廟會從此由河向岸輻射開去，形成了逐漸興隆的街市。
城里塵外，熙熙攘攘。
隨著城市范圍擴大，原處南郊的古寺已然置身鬧市。
一般寺廟均大門朝南，而清涼寺大門朝東而踞，當(dāng)東方第一縷陽光照射過來時，清涼寺獨獨地享受著太陽的眷顧。
寺院后方，一座未及修繕的禪樓上，破壁殘垣的墻縫間，不動聲色盤亙出一段泛著新綠的虬枝。
柴靜在做“看見”欄目訪談時，問周云蓬，“你看不見書本上的字，怎么去感受古典文化的美？”老周回答道：“我去南方旅游，聞到香樟樹的味道，我想啊，那可能就是詩經(jīng)的味道了?！?
那年夏天，我的確帶他去了清涼寺。寺院里，老周讓綠妖引導(dǎo)著自己去觸摸香樟樹，撿片葉子放到鼻子底下，一再說，這就是詩經(jīng)的味道。
這是詩人從心肺里飄出來的文藝腔。不像我，只習(xí)慣了香煙味，卻麻木了香樟樹的味道。
好吧，城里城外，塵里塵外。
（注：特別感謝虞嶺兄弟，為給以上文字配圖，咬牙屏息于僧人帚下的塵里塵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