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小說</p><p class="ql-block"> 火 燒 荒 田</p><p class="ql-block"> 梁利根</p><p class="ql-block"> 鄉(xiāng)里人把九月種油菜，十月種小麥，簡稱為“九油十麥”。眼看到了農歷八月底，種油菜的節(jié)點到了，胡晚娥開始忙活了。</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扛著鋤頭，拎著鐮刀，朝公雞坡走去。她的頭發(fā)被秋風吹亂了，她也懶得用手指梳理一下，以至一束頭發(fā)遮住了眉眼，使她沒有看到村里的楞呆子，趕著三只黑山羊，與她走在同一條山徑上。楞呆子把主意力放在啃草的羊身上，也沒有發(fā)覺坡腳根的胡晚娥。彼此沒有呼應，后來發(fā)生的事，使胡晚娥闖了大禍，差點把楞呆子燒死了。</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家的幾丘責任田，在公雞坡上躺了三四十年了。公雞坡離村里兩里多路，作田很近便。如果拿風水說事，公雞坡是個好地方，小河沿著坡根，朝村里蜿蜒而去，坡頂有兩口大水塘，下河上塘，旱澇保收，手拿九穩(wěn)。分田那天撿圓子，胡晚娥男人手氣好，撿到了公雞婆那幾丘水田，小倆口高興得跳腳。男人對胡晚娥說，堂客們，從今往后，公雞坡就是我們家的革命根據(jù)地了，只要把責任田種好了，一家大小，不愁沒飯吃了。胡晚娥連作夢也沒有想到，她那個把公雞坡責任田當革命根據(jù)地的男人，一夜之間，突然人就沒了，責任田也都荒了。</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來到公雞坡，放下鋤頭，坐在田埂上，眼朝著村里打望。這些年來，村里造了不少新房，都很漂亮。最漂亮的，要算村主任家那棟小洋樓了。她曾心里產生過一個念頭，打算吊死在那棟最漂亮的小洋樓里。</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這個念頭，與呷低保有關系。</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最眼紅村里的楞呆子了。楞呆子不種田，不打工，不賺錢，整天介日游手好閑，可就這么個懶漢，居然呷上了低保。胡晚娥一個寡婦，上有公婆，下有兒女一雙，卻與低保無緣，所以啊，她想吊死在那棟最漂亮的小洋樓里算了。</p><p class="ql-block"> 村主任不是被嚇唬大的，五十來歲的漢子，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也算是個老江湖了，還怕寡婦在他家上吊不成。</p><p class="ql-block"> 村主任說，胡晚娥，我告訴你，不是我不給你呷低保，是你沒有達標。</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楞呆子，他達標了嗎？</p><p class="ql-block"> 村主任說，你不要拿他說事。我問你，他家有二十萬存款嗎？</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不吱聲了。</p><p class="ql-block"> 村主任彈出一支芙蓉王，點燃，吧嗒一口，吐出一個煙圈。他說，胡晚娥，你手里攥著二十萬塊錢，還鬧低保，成何體統(tǒng)！</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說，我問你主任，那是錢嗎，那是錢嗎……</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哽咽起來，說話聲變成了抽泣聲。透過濛濛淚眼，她仿佛看到她男人那具血肉模糊的身影，突然站立起來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胡晚娥男人去縣城買農藥化肥，路過三角坪，忘了看紅綠燈，被迎面駛來的汽車撞倒了。經(jīng)交警堪查現(xiàn)場和看監(jiān)控，她男人要負主要責任，司機的責任，在于沒有及時避讓，負次要責任。經(jīng)交警調解，司機秉著人道主義精神，包括安葬費，愿意賠償胡晚娥十五萬。胡晚娥不同意，便向法院提起訴訟。</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男人突然沒了，她整天以淚洗面。過度悲傷，命運打擊，使她身心憔悴，人都廋成了一把骨頭。</p><p class="ql-block"> 法院黃庭長，接手了胡晚娥這個車禍賠償案子。他閱卷調查發(fā)現(xiàn)，司機不負主要責任，但問題是司機的汽車沒有入保險，家里也并不寬裕，卻自掏腰包，答應賠償十五萬，處于合理合法這個區(qū)間。而胡晚娥訴訟請求賠償二十五萬，黃庭長覺得有點過了。他兩邊作工作，要司機再加一奌，胡晚娥再減一奌，一次性了結。好說歹說，苦口婆心，司機又加了五萬。司機放狠話，如果胡晚娥還不同意，他半毛錢都不出了。胡晚娥見司機把話說到這一步，不同意也只能同意了。</p><p class="ql-block"> 黃庭長把二十萬現(xiàn)鈔塞在胡晚娥手里時，這女人又哭了。她覺得自己手里攥著的，不是錢，是男人的小命。</p><p class="ql-block"> 黃庭長把胡晚娥送到法院大門口，叮囑她，這筆錢，家里再困難也不能動，存入銀行，等你兒女讀大學時，再取出來作學費和生活費。黃庭長最后說，你回去后，向村里申請低保，相信村里會給你解決的。</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跑低保，把村主任家的水泥路都跑爛了，也沒有把低保跑到手。她轉過身跑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長撂給她一句話，只要你們村里報上來了，他保證不卡殼。在她看來，低保，就像一座天山，可望不可及，再怎么砥礪攀爬，也翻不過那個山頂。</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跑低保跑累了，身心疲憊了，幾乎要倒下了。公婆又突然病了，沒錢買藥，她跑到銀行取錢。她耳邊傳來了黃庭長的聲音，這二十萬，再困難也不能用，留給你兒女讀大學用。她轉身離開銀行，來到貨運場，找到包工頭，她說她要扛包。包工頭打量了她一眼，見她有幾分姿色，在她臉上摸了一把，說去扛吧，揀小點的扛。扛包接件數(shù)記酬，一個包兩塊錢。她扛了十五個包，才三十塊錢。出乎她的意料，那個包工頭竟給了她兩百塊，她用這錢給公婆買了藥。</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清早進城扛包，傍晚回家伺候公婆和兒女，縣城村里兩頭跑，成了日常。午飯到點了，帶了干糧吃干糧，沒帶干糧，就在附近飯店，買碗光飯，倒些開水，將就一頓。她偶爾會碰見村里的楞呆子，坐在飯店里，吃肉喝酒。她裝著沒看見，可楞呆子看見她了。</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說，晚娥妹妹，來來來，我這里有好菜，快來夾一筷子。</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楞呆子，你這酒菜，是用低保的錢，買的單嗎？</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說，沒錯。我剛從儲蓄銀行取的。共產黨就是好，關心我們這些窮人。</p><p class="ql-block"> 胡晚秀住嘴里扒了一口光飯。她心想，人比人，氣死人。懶漢呷低保，寡婦呷自己。這讓她心里很不平衡，甚至嫉妒。她恨不得把楞呆子那碗豬肉，倒到大街上去喂流浪狗。</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習慣了粗茶淡飯，就沒有去呷楞呆子的肉菜。她不想呷，也不敢呷，嫌這男人不衛(wèi)生。楞呆子討了個好堂客，可惜跟別人跑了。這女人為舍要出逃？一是嫌楞呆子懶，不種田，不打工，不嫌錢；二是討厭楞呆子不講衛(wèi)生，夏不洗澡，冬不洗腳，身上的油馬打起砣來。可他倒好，堂客們跟人跑路了，他一不去尋找，二不去報案。他還說跑了好，老屋里少一個吃喝拉撒的，他就多一份低保錢花。讓人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吃完那碗光飯，要去扛包了，卻被楞呆子攔住了。她說，你攔我，你眼里不會又進了沙子？</p><p class="ql-block"> 那天，胡晚娥在扯豬草，放羊的楞呆子，突然跳了出來，攔住了胡晚娥，讓她嚇了一跳！</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楞呆子，你攔我干什么？</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指著右眼說，進了沙子，幫我吹出來。</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猶豫不決。但她看到楞呆子的右眼睜不開，流眼淚，好像眼里真有沙子作祟。她放下背籃，叫他別動。二人彼此隔得很近，楞呆子的身體，擋住了他背后的田野。胡晚娥聞到了他身上的羊膻味，她想吐，讓她難受。更難受的是，他的胸脯老往自已胸脯上磨蹭。她推了他一下，兩個胸脯隨之寬松了一拳頭。她掰開他的右眼皮，用力吹了一口氣。</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好了。</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眨了幾下眼皮，感覺沙子出來了。他說，謝謝晚娥妹妹。對了，過年，殺了羊，我請你吃羊肉火鍋。</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我嫌臟。</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放下碗筷，離開桌子，走過去，神秘兮兮地說，晚娥妹妹，我打算送你兩只羊。</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你打算送我兩只羊？</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說，我說的，是真心話。</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知道，楞呆子那四只羊，是幫扶隊無償送給你的，目的，有羊纏著，他想懶也懶不成了。他嫌羊難看養(yǎng)，去年過年，殺了一只，還剩三只。</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楞呆子，我問你，無緣無故，你要送兩羊給我，你什么意思你？</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笑了笑，說，彩禮。</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你想娶我？</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點了奌頭，說，晚娥妹妹，你嫁給我，不虧，有低保呷。</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扒開楞呆子，朝店子門口走去。她停住了，轉過頭，對楞呆子說，死呆子，你想娶我，你做夢去吧你！</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沒有去貨運場扛包，直接回家去了。她以后不再去貨運場扛包了，害怕包工頭那雙魔爪般的手。</p><p class="ql-block"> 俗話說，土荒三年是個寶，田荒三年是塊草。胡晚娥望著雜草叢生的荒田，回想起和男人曾經(jīng)耕種責任田的情景，悲從心生，淚從眼出。她在荒田里走來走去，一幅一籌莫展的苦愁樣子。她心想，把這幾丘荒田挖墾過來，種上油菜，能得到政府一筆種糧補償款，可以用來補貼家用。但要挖墾過來，還真不容易。首先，要清除雜草，這項工作，估計需要三天時間才能完成。其次，是挖墾，至少要挖十天左右。唯一的辦法，花錢請人工牛工，兩天時間就能犁翻過來，種上油菜，可她沒有錢請牛工人工。她決定先割雜草，把雜草清除了再說。她說干就干，揮舞著鐮刀，沙沙沙，割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割累了，扔下鐮刀，躺在割倒的雜草上休息。她仰望天空，看到一只南遷的落單天鵝，發(fā)出孤獨的哀鳴聲，使這深秋的田野，更顯蕭殺落寞。</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好像想起了什么，翻身站立起來，朝家里走去。不一會兒，她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只見她手里攥著個打火機。</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是被野火燒醒的。</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能睡，并不擇環(huán)境，倒下就能睡過去。楞呆子把三只羊拴在柴蔸上，自己倒在草地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他夢見自己向胡晚娥求婚，彩禮依然是兩只羊。出乎他的意料，胡晚娥沒有拒絕他。他拉著胡晚娥的手，走進了洞房。哎喲一聲，他驚醒了。張眼一看，他周邊都是綠色的火苗，像墳山里冒出來的磷火，一閃一閃的，恐怖極了。他身上著了火，嚇得他滿地打滾子，才把身上的火撲滅。空氣中，散發(fā)著羊肉的燒烤氣味。他沖出火海，叫喊著，羊，我的黑山羊……</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覺得，火燒荒田，比人工清除雜草，不知要快多少倍，還增加了肥力。正當她得意于自已的杰作時，突然聽到了楞呆子的叫喊聲，使她大吃一驚！</p><p class="ql-block"> 她心里咯噔一下，說，壞了，闖禍了，闖大禍了。她朝那丘彎田走去，每一步，都會火星飛濺，草灰飛舞，煙霧繚繞。她找到了楞呆子，只見他一臉墨黑，衣服燒焦，黑發(fā)成了一把焦黃的棕刷子。最可悲的是，三只羊，燒死了兩只，另一只跑得快，才幸免于難。她臉色寡白，看著楞呆子，不知說什么好。</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懷里抱著那兩只死羊，兩個肩頭，一聳一聳，流出來的淚水，都是黑水。他那悲傷的樣子，好像燒死的不是羊，而是他的親爹娘。當然，他不希望自已的爹娘死，他們死了，他和他的兒子，就沒有低保呷了。</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呆子哥，你莫哭了，火是我放的，我賠你羊。</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抹了一把黑臉，哽咽地說</p><p class="ql-block">，晚娥妹妹，你拿什么賠？</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說，我會想辦法的。</p><p class="ql-block"> 楞呆子抬起頭，瞅了胡晚娥一眼，說，晚娥妹妹，我不要你賠了。</p><p class="ql-block"> 為什么？</p><p class="ql-block"> 我有低保呷。</p><p class="ql-block"> 胡晚娥聽了楞呆子的話，陷入了沉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