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引言：我至今還記得那盒“金絲猴”香煙在父親抽屜里的位置。上個世紀80年代末，寶雞卷煙廠出品的“金絲猴”香煙，硬紙殼的簡包裝，不帶過濾嘴，白底上印著一只赭紅色的猴子，攀爬在山巔的松枝上，搭起??爪望向遠方，眼神里有一種屬于時代的、樸拙的機警。</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那時的“金絲猴”香煙沒有現(xiàn)在司空見慣的塑料薄膜，煙盒的后端，就靠著一點漿糊的黏性，合攏得天衣無縫，又脆弱得不堪一擊。那一點隱秘的黏合，成了我少年時最初、也是最冒險的可趁之機。</b></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父親煙癮很大。或許那煙，更像是他作為一個成年男人的標記，成條褐色簡包裝的“金絲猴”靜置在抽屜的深處，與父親褪色的工作證、幾枚不再使用的印章，以及一疊用橡皮筋扎好的糧票、布票為鄰。香煙散發(fā)著一種沉默的、屬于外部世界的氣味，混合著紙張、煙草，以及難以言說的疲憊。我覬覦它，并非因為煙草本身的誘惑---那第一口嗆出眼淚的辛辣，實在談不上美妙。那是出于一個少年的好奇，實在是一種冒險搗蛋。</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我的“工藝”日漸純熟。用削鉛筆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探入煙盒后端的縫隙，然后，屏住呼吸，用指甲極輕地挑開包裝，一股更濃郁的、干燥的草木氣息涌出。我迅速地、用兩根手指捻出一支煙，又飛快地將封口按回原處。有時唾沫就能充當黏合劑，有時則需要從作業(yè)本撕下一個小角，沾上點米湯，恢復痕跡。做完這一切，將煙盒放回，撫平位置，心跳如鼓，卻又充盈著一種成功的竊喜。那支偷來的煙，往往會在放學的路上，與要好狐朋狗友們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里，被笨拙地點燃，互相膾哆幾口，再在劇烈的咳嗽和并未體會到的快感中匆匆熄滅。煙霧散入風里，仿佛將我那點好奇的叛逆也一并帶走了。</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欲望是喂養(yǎng)膽量的飼料。一次，或許是覺得“工藝”已臻化境，或許是鬼使神差，我竟一次抽出了兩支。放回時，那封口便顯得有些不妥帖，像一道愈合不好的傷口，微微地張著。傍晚父親下班回來，拉開抽屜，只一眼，那拿著茶杯的手就頓在了半空。父親沒有立刻發(fā)作，只是拿起煙盒，在掌心掂了掂，又放下?？諝饽塘恕Ｍ盹垥r，氛圍壓得讓人窒息。終于，在昏黃的燈光下，父親取出那盒煙，放在桌上，指著我，聲音不高，卻像浸了冰水：“這里面的東西，是你動的吧？” 辯解是蒼白且愚蠢的，父親并沒有疾風驟雨般地暴揍，但那頓訓斥，我卻記了很多年……</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自那以后，“金絲猴”失竊事件再未發(fā)生。后來，普猴變成了帶過濾嘴的84猴，又變成了“猴王”，包裝鮮亮了；又有了“好貓”，據(jù)說味道醇和了些；再后來，是裝在精致扁盒里、價格不菲的“好貓?zhí)熨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父親的煙，隨著年月變換著牌子，也越抽越少。那個簡裝的、脆弱的、靠一點漿糊封口的“金絲猴”時代，連同著糧布票，分明的四季、以及父親的沉默，一起被快速地翻了過去，鎖進了記憶的壁櫥，落滿了塵灰。</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父親二十年前，因急發(fā)心梗離開了塵世。上周末回母親家，整理舊物，在一個蒙塵的餅干盒里，我又看到了它。不是一盒，是孤零零的一支“金絲猴”，煙卷的白色卷紙已有些泛黃，靜靜地躺在一疊老照片上。我拿起來，放在鼻尖，那煙草的香氣早已散盡，只剩下舊紙張的陳味，還有一種……時光被壓扁后的、微酸的嘆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也沒有機會問父親為何獨獨留下這一支?；蛟S他自己也忘了。我忽然想，自己40年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用小刀和唾液，費盡心機打開的那個封口，所窺見的，哪里是什么煙草的誘惑呢？打開的，分明是生活本身那簡陋、粗糙、卻又無比堅韌的封裝。里面包裹的，是一個男人養(yǎng)家糊口的辛勞，是一個時代笨拙前行的體溫，是無數(shù)不足為外人道，卻最終沉積為一個家庭幸福的沉默。</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我把那支煙，又原樣放回了照片之上。有些回憶，不必再次開啟；有些滋味，就讓它留在過去的空氣里，慢慢氧化，成為記憶書頁上一抹淡褐色的、揮之不去的印記。那才是它最好的歸宿。窗外，是嶄新的、轟鳴的、流光溢彩的世界；而在我掌心里，仿佛還殘留著一點八十年代漿糊的黏澀，與父親沉默的留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由自主的淚流滿面………</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