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深時候，重讀這八十七回，忽然覺得那些字句都活了過來。先是黛玉聽見秋風，那風是從園子里的竹子梢頭過來的，颯颯的，帶著江南沒有的北方的涼。她想起家鄉(xiāng)了，想起父母了，眼淚就自顧自地往下掉。鄉(xiāng)愁原是沒有形狀的，可偏偏要借了風聲、雨聲、或是某個黃昏的光，狠狠地刺你一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坐下?lián)崆佟２芄珜懬俾?，說是“感秋聲而發(fā)”，我讀著讀著，手指竟也微微地動了起來。琴這東西怪得很，明明是絲弦木身，偏偏能裝了滿肚子的心事去。黛玉彈著彈著，弦“嘣”地斷了——這一斷，斷在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里，斷在眼淚還沒有掉下來的時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正恍惚著，又讀到妙玉坐禪。這女子素日是冷的，像古廟檐角結的霜?？蛇@一回，偏教她坐不住了。蒲團還是那個蒲團，佛號還是那個佛號，心里卻翻江倒海起來。曹公寫她“走火入邪魔”，寫得驚心動魄。我放下書，走到窗前，外頭的月亮正好。忽然明白了——那蒲團上坐著的哪里只是妙玉呢？是我們每一個試圖把自己按在“應該”的位置上的人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是黛玉妙玉兩個，在這一回里竟暗暗地應和著。一個在琴聲里找歸宿，一個在禪坐里失了歸宿。秋聲是一樣的秋聲，月色是一樣的月色，只人的心事，各人有各人的纏法。像風，吹過我家的窗戶是一個聲音，吹過鄰家的窗戶，又是另一個聲音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究竟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呢？黛玉的淚是對，還是妙玉的強忍是對？我不知道。只知道活著活著，便活成了無數(shù)個弦斷的瞬間，活成了蒲團上那個汗?jié)竦谋秤?。這紅樓夢讀到第八十七回，忽然不愿再把它當作別人的故事來讀了。那些秋聲，那些琴弦的震顫，那些蒲團上的掙扎，都是真的——比昨日的晚餐真，比明天的計劃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書頁合上了。秋聲還在窗外，一陣緊似一陣。我的心里，倒像是有什么東西斷了，又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地活過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