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徽州的深秋，不是一片葉子跌落時孤絕的響，而是一整個斑斕而沉靜的舊夢，緩緩地、莊重地，向著大地深處沉降。這沉降的姿態(tài)，在唐模的水口園林里，是楓楊與烏桕將銹紅與赭黃點染進溪流的沉吟；在屯溪老街的檐角天際線下，是千萬片青瓦承托著的、一片斜陽的微溫。我便是去尋這沉降的姿態(tài)的，腳步輕輕，怕驚動了那正在凝神斂息的千古魂魄。</p> <p class="ql-block">車過歙縣，漸入唐模。遠山如黛的屏風外，已隱隱透出一角水口的清影。一進村，“中國第一水口園林”的意蘊便撲面而來。那不是蘇州園林里精心折疊的咫尺乾坤，而是一種更坦蕩、更從容的鋪展，是人與自然共謀的一份大方的契約。一灣檀干溪如碧玉帶，將村子溫柔地攬住，兩岸數(shù)十株數(shù)百年樹齡的楓楊、香樟，此刻正舉行著一年中最盛大的退場儀式。葉子落得不慌不忙，有的飄零于清澈的溪面，作一葉無桎的舟，靜靜回溯時光；更多的，則層層疊疊地鋪在卵石徑上、石階前，踩上去沙沙的，像是歷史書頁被風偶然翻動的聲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唐模的清幽，并非虛空，溪畔的“同胞翰林”坊靜靜矗立，石質的冰涼下，仿佛還回蕩著許氏兄弟苦讀時穿越朝代的瑯瑯書聲。水口園林，古人所謂“藏風聚氣”之所，聚的豈止是山川靈氣，分明是一族一姓對“詩書傳家”那綿長而堅韌的渴望。每一片斑斕的落葉下，似乎都埋著一個遙遠的、關于功名與風骨的故事。唐模深秋的“曬秋”，曬的不是農(nóng)家檐下火辣的椒、金黃的粟，曬的是這古村沉淀了千百年的、已然內(nèi)化為氣韻的“人文之秋”，色澤溫潤如玉，氣息微涼似蘭。</p> <p class="ql-block">從唐模那份帶著書卷與溪澗濕氣的清幽里走出，復行數(shù)十里，踏入屯溪老街，竟像是一頭撞進了一場繁華而喧囂的舊夢。色調陡然濃烈起來。如果說唐模是一幅水墨淺絳的山水長卷，屯溪老街便是一軸工筆重彩的《清明上河圖》，只是畫里的衣冠，換作了今人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老街的“老”，在于它血脈的綿延。腳下光可鑒人的青石板，被數(shù)百年的履痕磨出了包漿般的溫潤光澤，街兩旁是連綿的徽派建筑，馬頭墻高低錯落，如無數(shù)匹靜默的駿馬，在秋日的晴空下凝成一片青灰色的海浪。店鋪櫛比，匾額琳瑯，那墨漆底子上灑下的金字，仿佛還帶著松煙與桐油古舊的芬芳。然而這“老”的軀殼里，奔涌著的是活生生的、屬于當下的血液。毛豆腐在鐵板上滋滋作響，彌漫出異樣的鮮香；歙硯的作坊里，老師傅正凝神雕刻著一尾將要躍入云水的龍；萬粹樓的飛檐下，有游客仰首數(shù)著那些繁復的斗拱。這里不再是單純的“歷史文化名街”標本，而是一個依然在呼吸、在交易的巨大場域——交易貨物，更交易目光、驚嘆與對往昔的想象。</p> <p class="ql-block">我隨著人流緩緩挪步，耳邊是嗡嗡的市聲，暖黃的光從一扇扇雕花木窗里溢出來，這份“感覺真好”，并非遺世獨立的清歡，而是一種沉入人間煙火的踏實與溫暖。你會忽然覺得，那高高在上的、屬于唐模先賢的“道”與“文”，或許正是從這樣熙攘的、充滿算計與溫情的“市”與“商”中生長出來，又反過來滋養(yǎng)了這市井的肌理。屯溪老街的“文化沉淀”，是泡在每一碗茶湯里，映在每一方硯臺中，藏于每一次討價還價的笑紋里的。</p> <p class="ql-block">回程時，我立在老街盡頭的新安江畔回望。一邊是唐模，那水口園林的深幽，將斑斕的秋色與往圣的絕學，靜靜地“藏”了起來，藏入溪流，藏入落葉，藏入每一道沉默的坊額；一邊是屯溪，這千年街市的喧騰，將同樣的文化基因，熱熱鬧鬧地“顯”了出來，顯于店鋪，顯于美食，顯于摩肩接踵的生機。這一藏一顯之間，徽州的魂魄，便完整了。</p> <p class="ql-block">深秋的徽州，給我的，便是這樣一捧打撈上來的舊夢。夢的一半，是清溪載不動的、斑斕沉靜的書香；另一半，是市聲吹不散的、溫暖實在的人間煙火。它們共同在清涼的秋氣里沉降，不是消亡，而是沉積為我心田里一層肥沃的泥土。</p> <p class="ql-block">《游唐模古村》</p><p class="ql-block">青藤石巷步悠閑，水口溪橋映碧天。</p><p class="ql-block">千年樟下說唐模，浣女誰家笑倚欄。</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游屯溪老街》</p><p class="ql-block">老巷逶迤石板光，店鋪次第證滄桑。</p><p class="ql-block">徽商猶帶宋時韻，墨瓦粉墻檐角長。</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