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窗外的云是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棉絮似的堆在天青色的底子上。我擱下書，看那云緩緩地、沉沉地挪著步子，心里忽然就怔住了。方才讀的什么？“天地動靜，五行遷復(fù)”，那些硬邦邦的、像石頭刻出來的字，此刻竟都活了過來，化在這云的游戲里了。它們原來不是在書里，是在天上，在風(fēng)里，在我的呼吸一出一入之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黃帝內(nèi)經(jīng)》第六十七篇里說，五運(yùn)六氣，是天地的大游戲。金木水火土，不是五樣死物，是五股氣，五股性子。它們在天上轉(zhuǎn)，在地上行，在人的五臟六腑里流著。東方生風(fēng)，風(fēng)生木，木生酸，酸生肝，肝生筋……這一串話，念起來像一首古老的童謠，又像一條看不見的絲線，把天邊的云，窗前的樹，我手邊半盞微溫的茶，都穿在了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呷一口茶，舌底泛起的微澀，是不是就是那“木”的“酸”呢？而我心里偶爾沒來由的一陣郁結(jié)，又是不是那“肝”在伸它的懶腰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看書，總不愛看那些斬釘截鐵的道理。偏愛看縫隙，看流轉(zhuǎn)，看“動靜相召，上下相臨”這樣的話。天地哪里是一副板正的面孔呢？它是一個愛變的孩子。黃帝問岐伯，地是不是在下面不動呢？岐伯說，不是的，它憑了大氣的“馮”力，懸在中間。人住在上面，只覺得安穩(wěn)，好比坐在疾行的舟里，只覺得平穩(wěn)。我們腳踩著的，何嘗是死的泥土，分明是一股浩大的、托舉著的生息。這想法教我有些眩暈，又有些歡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原來都是被溫柔地“舉”著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又想起經(jīng)里說的“寒暑燥濕風(fēng)火”。人活在世上，哪一個逃得開這幾樣呢？可它們也不是來為難我們的。經(jīng)里說得妙，是“天之陰陽”、“人之陰陽”相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咳嗽，我們疼痛，我們的歡喜，我們沉默，或許都只是我們的“小五行”，在努力應(yīng)和著天地的“大五行”罷。像是一曲調(diào)子，有時跟得上，便覺舒暢；有時錯了一拍，便生出病來。這病的本身，或許也只是身體在焦急地尋找那失去了的調(diào)門。如此一想，對于這具常常給我些小麻煩的皮囊，倒生出了幾分體諒與悲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最愛的，還是那一句“形精之動，猶根本之與枝葉”。我們與這浩渺的天地，竟是這樣枝枝相連，呼吸與共的。我看云，云的氣流或許正拂過我的肺經(jīng)；我聽雨，雨的潤澤或許正滲入我的腎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我們不是宇宙里孤獨(dú)的塵埃，我們是它伸出的、敏感的末梢。每一次心跳，都是遙遠(yuǎn)的天地脈搏傳來的一點(diǎn)微顫。</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黃昏的光，不知何時已染成了橘色，軟軟地鋪在書頁上。那些墨色的小字，在光里顯得溫潤了，不再那樣威嚴(yán)。我曉得，我今日懂的，不過是滄海一粟，甚或連一粟也算不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五運(yùn)行大論》，就像一把又古舊又靈透的鑰匙，它遞到我手里，并不曾為我打開什么堂皇的寶庫，只是輕輕地，“咔噠”一聲，為我推開了一扇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窗外，還是那片天，那堆云?？晌抑?，一切都不一樣了。風(fēng)起來，云又動了。我合上書，封面上“黃帝內(nèi)經(jīng)”四個字，摸著微微的涼。心里卻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裝著一整個正在運(yùn)行的、活潑潑的春天。</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