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昵稱： 護花使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美篇號：51304056</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照片： 護花使者</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雪，是越下越緊了。起先還只是些羞怯的、零星的碎屑，在灰蒙蒙的空氣里打著旋兒，像是不敢貿(mào)然落下的試探。不知何時，它們便得了號令，成了陣勢，紛紛揚揚，連成一片無垠的、靜默的喧囂。我推開窗，一股清冽的、帶著些微泥土與朽木氣息的寒氣，便撲了個滿懷。那院中的老榆樹，早已褪盡了最后一身枯黃的衣裳，此刻正赤條條地、倔強地挺著它那虬龍般的枝干，任雪花一層層地堆疊、積攢，為它塑起一圈毛茸茸的、溫軟的銀邊。遠處的屋瓦，本是黯淡的青灰色，此刻也全然不見了，只剩下一種豐腴的、渾然的潔白，那線條是柔和的，圓潤的，仿佛這世間一切的棱角，都被這慈悲的雪輕輕抹了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總覺著，雪是比雨更懂得人間的。雨來時，常常是喧嘩的，急躁的，帶著一種不容分說的、要沖刷一切的力道；而雪，卻是這般的沉靜，這般的迂緩。它來時，仿佛帶著一種古老的、沉思的韻律，不驚擾你的夢，只在你推窗的剎那，給你一個已然改換了模樣的世界。它覆蓋了枯寂，也掩埋了蕪雜；它讓你看見純潔，也讓你體味蒼茫。這漫天的白，是一種無言的邀約，邀你走入一個空濛的、需要你用想象去填充的畫卷里；又像是一頁巨大的、未曾書寫的素箋，那些飄落的軌跡，便是它天然的詩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目光，落在那石階旁一叢未被完全覆蓋的、枯瘦的草莖上。雪花在它們周遭打著旋，耐心地，一點點地，要將那最后一點倔強的褐色也收入囊中。這景象，無端地便讓我心里一動。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大雪天，祖母便是在這樣的窗前，握著我冰涼的小手，指著窗外說：“看，天公公在給我們鋪一床好厚好厚的棉被哩，地里的麥苗兒，正睡得香甜。”那時節(jié)，我只覺得這話有趣，天地間這樣一場壯闊的雪，原來竟是為了呵護那些沉睡的、柔弱的生命。而今，祖母早已化作故鄉(xiāng)山丘上一抔安靜的黃土，她自己也在這天地的大棉被下，沉沉睡去了。這雪，年年依舊，覆蓋著新生，也覆蓋著逝去；它見證著萌芽，也守望著長眠。它不言不語，卻仿佛道盡了一切關(guān)于守護與安息的秘密。這雪的白，于是便不單是純潔，更是一種無邊的、溫柔的悲憫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愁人正在書窗下，一片飛來一片寒?！碧迫嗽娋淅锏哪屈c羈旅之愁，隔著千年的風(fēng)雪，似乎也透了過來，涼津津地貼在心口。古人于雪，似乎總易生出這般蕭索的感懷。一爐火，一壺酒，一卷書，窗外是壓境的寒冷與寂靜，窗內(nèi)是搖曳的、有限的溫暖。那雪，便成了阻隔，成了天涯，成了無邊無涯的、時間本身的象征。它讓游子思鄉(xiāng)，讓志士傷懷，讓多情的詩人，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孤絕里，去垂釣?zāi)且唤暮?。那是一種主動選擇的、與整個喧囂世界告別的孤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我此刻的心境，卻又與他們不盡相同。我并非江邊的釣叟，也非客居的旅人。我只是這尋常屋檐下的一個尋常人，有一方可以遮蔽風(fēng)雪的屋頂，有一盞為自己點亮的、昏黃而溫暖的燈。我的孤寂，并非源于被迫的阻隔，而更像是一種自愿的沉潛。這雪，于我，不是阻斷了前路，而是為我圈出了一片可以安然獨處的時空。在這片潔白無聲的籠罩下，平日里那些紛至沓來的思緒，那些擾攘的聲浪，仿佛都被濾去了，沉淀了。心，像一只被拭去塵埃的古瓷，顯露出它原本的、清寂的質(zhì)地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便又讓我想起佛家的公案來。禪宗五祖弘忍欲傳衣缽，令弟子各作一偈。神秀上座的那首，便如這眼前的雪景，干凈，規(guī)整，帶著一種勤勉修行的莊嚴(yán)。他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了，這“時時勤拂拭”，是何等懇切的自省與功夫。我們的心，便如這庭院，日間總不免落下些塵埃，沾染些蕪雜。而這一場雪，不就是天地為我們進行的一場最徹底、最慷慨的“拂拭”么？它將所有礙眼的、不諧的、紛亂的，都暫且遮蓋了，只留下一片純粹的白，讓你觀照自己內(nèi)心的本來面目。這是一種外來的、強制的清凈，卻也給了我們一個契機，去學(xué)習(xí)如何在自己心中，也下一場這樣的大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慧能卻說出了另一重的境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讀時，只覺玄妙得不著邊際。此刻對著這滿世界的白，卻仿佛有了一絲微弱的領(lǐng)會。神秀的雪，是努力拂拭后的結(jié)果，是“有”之后的“無”，是修行得來的清凈。而慧能的雪，卻是在落下之前，那菩提便不曾是固定的樹，明鏡也不曾是實在的臺；萬物其本性便是空靈的，自在的，又何須你去費力拂拭呢？這滿院的雪，覆蓋萬物，看似是“有”，是“存在”，但它終將消融，化為烏有，它本身不就是“空”的最形象的注解么？我們執(zhí)著于雪的潔白，執(zhí)著于心地的無塵，這執(zhí)著本身，是不是也是一種需要被雪覆蓋的塵埃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思緒，便在這“有”與“無”，“拂拭”與“本空”之間飄蕩著，像一片找不到落腳點的雪花?；蛟S，這兩者本就不是割裂的。對于我們這般浸染了太多塵勞的凡夫，總得先經(jīng)過那“時時勤拂拭”的艱苦，才能在某一個雪霽云開的剎那，恍然瞥見那“本來無一物”的澄明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雪，不知何時，悄悄地停了。風(fēng)也歇了。世界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寂靜里。這寂靜是有重量的，壓得檐角的冰凌似乎都不敢發(fā)出一點叮咚的聲響；這寂靜又是有光澤的，映著屋內(nèi)透出的微光，整個庭院仿佛一塊溫潤的、半透明的羊脂白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仿佛聽見了一種更幽微的聲音。那不是聲音，是寂靜本身在低語。是雪花在樹梢上調(diào)整睡姿的囈語，是月光在雪地上輕輕摩擦的聲響，是遙遠年代里，祖母哼唱的、早已忘卻了詞句的童謠。這三千大千世界，此刻仿佛都凝縮在我這小小的窗外，凝縮成這一頁雪白的詩行。每一道風(fēng)的痕跡，每一片雪的飄落，都是一次書寫，一次吟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緩緩站起身，并不去開燈，任憑這雪光映著，滿室皆是一種清亮的微明。桌上的茶早已涼透，我卻渾然不覺。心中那一點關(guān)于“有”與“無”的思辨，也仿佛被這無邊的雪色溶解了，不再是一個需要追索答案的問題。它存在過，如雪落；它消逝了，如雪融。重要的是，在這冬季未央的長夜里，我曾與這一場西風(fēng)掃雪相遇，曾讓那三千詩行，飄落于我心靈的庭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明日，雪會融，會露出被它遮蓋的斑駁大地。但我知道，總有一些什么，會留下來。如同那被厚雪呵護過的麥苗，在來年春天，會生出更加青翠的、長長的思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