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讀罷八十五回，倒不覺得是賈府的回光返照，卻像聽見深宅大院里，有人半夜里幽幽地唱起一支老調(diào)子來。墻這邊是升官的喜報(bào)，嗩吶吹得震天響；墻那邊是流放的囚車，鐵鏈子在地上拖著走。這一升一流之間，隔著的，怕不只是幾道高墻，幾重簾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賈政升了郎中，報(bào)信的人趕著來磕頭，都說老爺福氣大，祖宗保佑著。我看著那些個(gè)笑臉，紅的、白的、擠作一堆的，忽然想起蘆葦蕩里的蘆葦草，風(fēng)往哪邊吹，它們就往哪邊飄。賈政呢，他那個(gè)頂真的性子，怕是捧著那喜報(bào)，心里頭沉甸甸的，比石頭還重。他這一輩子，總在規(guī)矩里打轉(zhuǎn)，像個(gè)守著舊鐘的敲鐘人，時(shí)辰到了就敲一下，不多不少。如今這升遷的喜鐘敲響了，我疑心他自己聽著，只覺得是又一個(gè)時(shí)辰到了，催著他往下走，走到自己也不認(rèn)得的去處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偏是這當(dāng)口，薛蟠又惹了禍，判了個(gè)流放。這薛大傻子，從前何等威風(fēng)，如今倒成了秋后扇子，沒人要了。我聽說他在堂上嚇得臉無人色，往日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橫勁，不知被哪個(gè)衙役的棍子打散到爪哇國去了。說來也怪，這傻子雖然可厭，此刻卻讓我生出些不相干的憐憫來。他像一只沒頭蒼蠅，嗡嗡地撞來撞去，撞到這鐵一般的律法上，就再也飛不動(dòng)了。而真正精明的人，譬如那藏在幕后的、弄權(quán)的，此刻怕正端著一杯熱茶，看戲似的瞧著這一切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屋里頭在升官，屋外頭在流放。寶玉呢？我們那富貴閑人，他還穿著他的大紅箭袖，在姊妹堆里說他的瘋話罷？可今日這流放的鑼聲，可不比往日戲臺(tái)上的熱鬧，它是真真切切地，要把人碾碎了的。不知道這聲音隔著幾重院子，能不能透進(jìn)他的瀟湘館、怡紅院？我想是不能的。他聽見的，大約還是林妹妹的琴聲，還是襲人溫軟的勸慰。那墻，實(shí)在是太高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合上書，只覺得滿紙的熱鬧都是冷的。那升官的宴席，擺得再大，也不過是給這大廈將傾的宅子，多掛上幾盞燈籠罷了，照得亮堂些，好教人把頹敗的梁柱看得更清楚些。而那遠(yuǎn)去的囚車，輪子壓過石板路，轆轆地響，倒像是給這鐘鳴鼎食之家，敲起了另一串喪鐘。</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已經(jīng)深了。我推開窗，外頭是濕漉漉的街燈，遠(yuǎn)遠(yuǎn)近近地亮著，看不見誰家歡喜誰家愁?？赡羌t樓里的哭聲和鐵鏈聲，隔著幾百年的風(fēng)塵，竟還一絲一絲地透過來，鉆進(jìn)這現(xiàn)代的夜里來。原來，升與沉，喜與悲，從來就住在一棟樓里，只是一個(gè)在樓上打開了窗，一個(gè)在樓下鎖上了門，彼此聽著動(dòng)靜，卻老死不得相見罷了。這人生，究竟是一出熱鬧的戲，還是一口深深的、不見底的井呢？我是不敢再往下想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