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石鼓嶺下上街村，這里九成以上的人家都姓“陸”，是典型的陸氏大家族的聚集地，家族千年的炊煙繚繞，把一個姓氏，熬成了血脈里的鹽。街巷窄窄，鄰里親親，一聲“吃了嗎”、“出門啊”，便把日子串得溫潤綿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記憶里有個嬤嬤，頭發(fā)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暖光。她見了我母親，總要寒暄幾句，然后必定轉(zhuǎn)過頭，用那雙慈和的眼睛望著我，一遍遍地喚：“小阿燕，小阿燕——” 聲音不高，卻像春風(fēng)拂過屋檐下的風(fēng)鈴。她夸我記性好，夸我手巧，能幫家里做手工活。可她最常說的話，卻是：“你看，春仙（母親的名字），你女兒長得多白呀，這皮膚白的，筋都看得清清楚楚?！?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那樣說著，語氣里滿是歡喜，卻又仿佛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寬慰，像是在輕輕拍著我母親的肩：別怕，你看，你有這么個女兒，肯定會很好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我才慢慢知道，她不只是街坊口中慈祥的嬤嬤，她是我舅婆，更是我的接生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四十八年前，一個冬夜，我降生在老街的老屋里。哥哥早我兩年出生，是在醫(yī)院接的，聽說也費了不少周折。而我，是在家里，由舅婆親手接到了這個世界。那晚，冬日屋外北風(fēng)呼嘯，屋內(nèi)燈火搖曳。家人外婆、母親、父親、爺爺、奶奶，都在等著那一聲啼哭?？晌疑聛恚瑓s遲遲不哭，像一尊小小的沉默的羔羊。空氣凝住了，時間也仿佛停了。那一刻，生與死只隔著一口氣，焦慮在油燈的光影里無聲蔓延。她們一定也曾慌亂，一定也曾默默祈禱，甚至想過最壞的結(jié)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終究，上蒼眷顧，親人的期盼，舅婆的鎮(zhèn)定，她用那雙一生迎接過無數(shù)生命、也送走過無數(shù)靈魂的手，輕輕拍打，柔柔呼喚，終于，一聲微弱卻清晰的啼哭，劃破了寂靜——我活過來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一刻，老街的寒夜，因這一聲哭，重新有了溫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年近半百，走過了許多地方，看過許多風(fēng)景，可心卻從未真正離開過這條老街。我的腳印刻在青石板上，我的笑聲飄過在巷子頭，我的眼淚，也曾落在屋檐下的階前。老街不說話，卻用它斑駁的墻、低矮的門、熟悉的鄉(xiāng)音，默默承接著我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街上的嬤嬤們，多半不識字，卻用最樸素的言語和行動，教我懂得了什么是生活——是迎新，是守舊，是鄰里間的一聲問候，是接生婆在寒夜里那一聲“小阿燕”的輕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舅婆每次和母親說話都那么溫和，每次見我都一定要夸我一句。如今想來，或許那夜的沉默與等待，曾讓她最為揪心?？伤龔牟辉谖颐媲傲髀栋敕殖林?，只把所有的溫柔與歡喜，都化作了那句“皮膚多白呀”的贊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是她，把我從黑暗中輕輕托起，送到了光明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生下來，活下來，已經(jīng)是此生最大的恩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感謝舅婆，感謝外婆，感謝父母，感謝爺爺奶奶，感謝所有的親人，感謝這片土地，用它千年的靜默與堅韌，護(hù)佑了我這微小卻完整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許多熟悉的面孔已悄然隱去，老街也在悄然變遷?？擅慨?dāng)我閉上眼，那聲“小阿燕”的呼喚，那盞冬夜里的油燈，那雙布滿歲月痕跡卻無比溫柔的手，便一一浮現(xià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條老街的故事里，怎能沒有你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們是我生命的起點，是我靈魂深處，永不熄滅的燈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