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這幾日，邕城的天色總是灰濛濛的，像一塊未經(jīng)研磨的舊墨，淡淡地暈在空中。沒有北地冬日的凜冽與枯索，這里的冬意，是悄無聲息地浸潤而來的。今晨推窗，一股清潤的、帶著些微土腥氣的風(fēng)便撲在臉上，涼絲絲的，卻不徹骨。抬眼望去，那醞釀了許久的雨，終于落下來了。</p> <p class="ql-block"> 不是夏日那種噼啪作響的急雨，也不是秋日那般凄清的冷雨；南寧的冬雨，是真正的細(xì)雨，細(xì)得像春蠶吐出的銀絲，密密的，斜斜的，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柔軟的網(wǎng)，將這整座城都輕輕地罩在里面。遠(yuǎn)處的青秀山隱沒了棱角，只剩下一抹寫意畫里淡淡的、氤氳的青影。近處的邕江水，水面被雨點(diǎn)打起無數(shù)細(xì)小的渦旋，漾開圈圈漣漪，江水看著愈發(fā)豐腴而沉靜，默然地流向遠(yuǎn)方。</p> <p class="ql-block"> 我撐了一柄紅色的布傘，走入這雨幕之中。傘面上是細(xì)碎而持續(xù)的沙沙聲，像是無數(shù)春蠶在啃食桑葉，又像是誰在耳邊低低地私語。街道兩旁的扁桃樹和朱槿，葉子被洗得油亮亮的，綠得深沉，綠得溫潤。那偶爾一兩朵不肯凋謝的朱槿花，在這水汽里，紅得便有些驚心，像一點(diǎn)胭脂，滴在了一大幅濕漉漉的綠絹上。路上的行人是不慌不忙的，騎電單車的，披著五彩的雨衣，成了一道流動(dòng)的風(fēng)景；走路的，也少有狂奔的，只將傘壓低些，悠悠地走著。這雨，仿佛有一種魔力，將尋常日子的匆促與焦躁都撫平了。</p> <p class="ql-block"> 我拐進(jìn)一條熟悉的小巷，巷口那家老友粉店的熱氣，混著酸筍和肉末的香味，一股腦地蒸騰出來，與清冷的雨霧糾纏在一起，形成一種極溫暖、極踏實(shí)的人間煙火氣。我收了傘，在店外支著的紅色大雨棚下尋了個(gè)位置坐下。要了一碗二兩的米粉，多加了一勺紫蘇。正吃著，旁邊一位阿婆笑著對老板說：“這雨落得好，落得舒服，空氣都甜了。”老板一邊燙著粉，一邊朗聲應(yīng)和：“是咯，我們南寧的冬天，就是這樣子的啦！”</p> <p class="ql-block"> 這樸素的對話，卻叫我心里一動(dòng)。是了，這冬雨，在北方來客眼里，或許失卻了冬的品格，但在這邕城百姓的生活里，它卻是冬天最恰當(dāng)、最熨帖的饋贈(zèng)。它不帶來嚴(yán)寒，只帶走塵埃；不宣告肅殺，只醞釀生機(jī)。它讓這座位于嶺南的城市，在四季的輪回里，始終保持著一份從容不迫的綠意與溫潤。</p> <p class="ql-block"> 正想著，巷子深處緩緩走出一個(gè)身影，是住在巷尾的莫伯，他提著鳥籠，籠子里畫眉的叫聲，在雨聲里顯得格外清脆。他也來吃粉，見了我，點(diǎn)頭一笑，將鳥籠掛在雨棚的鐵架下，自顧自地說：“這鳥兒，也喜歡這樣的天，叫得都?xì)g快些?！蔽覀儽阍谶@淅淅瀝瀝的雨聲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他說起他年輕時(shí)在北方當(dāng)兵，那里的冬天，大雪能封門，呵氣成冰?！皠偦貋砟悄?，碰到這樣的冬雨，覺得怪，這哪像冬天？可幾十年下來，反倒離不開了。你看這雨，”他指了指棚外如絲的雨幕，“它軟綿綿的，沒什么力氣，可它能叫萬物都舒坦。我們南寧，就是這樣子的性子，不爭不搶，溫溫和和的，但自有它的好?！?lt;/p> <p class="ql-block"> 莫伯這番話，像一道光，霎時(shí)照進(jìn)了我的心里。我忽然明白了，我眼前這細(xì)雨中的邕城，不正是一幅活生生的、流動(dòng)著的水墨長卷么？那灰蒙蒙的天空是宣紙的底色，青秀山與邕江是淡淡的遠(yuǎn)山與近水，街巷里濕漉漉的青石板路是勾勒的墨線，而那一把把彩色的雨傘，那綠得發(fā)亮的樹葉，那一點(diǎn)驚紅的朱槿，便是這幅水墨畫上不經(jīng)意間點(diǎn)染的胭脂與石青。畫里，有故事，有生活，更有這座城市的魂靈——那是一種被這溫潤的冬雨滋養(yǎng)了千百年，從而生長出的、獨(dú)屬于此地的安詳與韌性。</p> <p class="ql-block"> 雨還在下，沒有停歇的意思。我離開粉店，重新走入畫中。心是靜的，也是滿的。這冬雨，入畫而來，也入了我的心來。它洗出的，不只是一座干凈的城，更是一種清亮亮的心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