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美圖：致謝網(wǎng)絡(luò)</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冬夜聽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是何時被雪叩醒的，我已記不分明。只記得從一卷舊書的字行間抬起頭時，窗外那一片慣常的、城市稀釋過的昏黑，已然變成一種蓬松而厚實的銀灰。沒有風，雪落得專心致志，洋洋灑灑，仿佛天庭有誰在無盡地、耐心地篩著一種發(fā)光的粉末。它們先是斜斜地，試探地，打在老屋那面朝北的青檐上，發(fā)出極細碎的、簌簌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冰涼而柔軟的指尖，在輕輕叩著瓦當。這聲響不喧嘩，卻有一種固執(zhí)的穿透力，穿透夜的靜，也穿透人心的壁壘，徑直訴向記憶深處那些蒙塵的前塵。</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起身，走近那扇老式的木棱窗。玻璃上已凝了一層薄薄的霧，我用掌心抹開一小片澄明。雪光映進來，屋里未點燈，一切器物卻都蒙著一層幽微的、水銀似的亮。那光，潤了紗窗上疏朗的梅花影，也潤了案幾上攤著的一紙信箋，未干的筆跡在雪光的浸潤下，墨色顯得格外沉郁，仿佛剛剛寫下的心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雪意浸透了，泅開了一圈淡淡的、潮濕的暈。我望著那暈痕出神，忽覺鬢角一絲微涼。是年華，正沿著這雪光的甬道，悄然在鬢邊細語么？它不說話，只是這樣靜靜地落，靜靜地白，便說盡了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推開半扇窗，清冽的寒氣撲面涌來，精神為之一振。我將手伸出窗外，指尖掠過那面沁涼的垣壁。墻是老的，灰磚的縫隙用白灰勾過，年月久了，白灰有些剝落，露出里面更深沉的青黑。觸手之處，并非光滑，而是一種粗糲的、沙沙的質(zhì)感，那是風雨與時光共同鐫刻的皴痕。我的手指緩緩移動，仿佛不是在撫摸一面墻，而是在閱讀一部無字的、關(guān)于這座庭院的家史。就在那粗糲的起伏間，我似乎觸到了一些蟄伏的余溫——那或許是春盡時分，最后一瓣海棠紅落時那一聲無人聽見的輕嘆，被磚石吸收，至今未散；又或許是夏深午后，滿樹蟬噪的喧囂沉淀之后，剩下的一縷燥熱的、關(guān)于生命狂歡的余溫。冬日的墻壁，原來收藏著所有逝去季節(jié)的魂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陣極輕微的、幾乎不成為風的微飔，不知從哪個角落旋來，輕輕梳過我的鬢發(fā)。它攜來了隱約的、一絲幾絲清苦的菊氣。院角那叢晚菊，想是在這初雪里，將最后的芬芳也凝結(jié)成了冰晶般的氣息。這香氣幽淡極了，若同隔歲的茶，在密封的陶罐里靜置了一年，開封時，那股鮮潤已然褪去，只余下醇厚的、略帶滄桑的底韻，悠悠地，醺著人的半世浮想。我深吸一口，那涼而微苦的香，便順著鼻腔，直抵心脾，將胸腔里那些屬于白日的、紛亂的塵埃，似乎也滌蕩得清明了幾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目光越過矮墻，投向院外那片小小的池塘。雪仍在落，水面上卻并未積雪，想必是水體溫熱，將觸及的雪花瞬間融化了。池水因此顯得格外澄澈，像一塊微微動蕩的墨玉。雪片落入其中，連漣漪也無，便悄無聲息地化去，仿佛被這深邃的“波”靜靜洗去了形骸。池面上籠著一層極薄的、紗也似的寒氣，這便是霧綃了，在雪光的映照下輕漾著，若有若無。而在這澄波與霧綃之下，倒映著一方被疏枝割裂的夜空，以及云隙間偶爾露面的、一抹月的素影。那月影被水波搖碎，顫巍巍地，漾開成一泓閃爍不定、聚散無常的碎玉，明滅之間，仿佛有許多未說完的故事，在其中沉浮、閃爍，終又歸于寂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收回目光，復(fù)又看向案上那紙未寫完的信。收信的人，遠在千里之外一個從不下雪的城。我原本絮絮地寫著此間的瑣事與煩惱，此刻，卻覺得那些言語都顯得輕飄而多余了。雪在落，靜靜地覆蓋一切，仿佛也將人心頭的溝壑一一撫平。我提起筆，在未干的墨跡旁，另起一行，只寫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夜忽然落雪了。很大，很靜。想起你說從未見過真正的雪，此刻便覺有些微的悵然，又有些無端的安然。萬物似乎都在雪里靜了下來，連時光也走得慢了。你若在，大約會歡喜的?！?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寫罷，擱下筆，不再多言。雪光映著這寥寥數(shù)語，竟比那滿滿一頁的傾訴，似乎更近于此刻的心境。那碎玉般的水中月影，那隔歲茶似的菊氣，那垣壁上蟄伏的四季余溫，還有這洋洋灑灑、訴著前塵的雪，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這個夜晚不可言傳的言語。我只需將這言語的意象寄去，如同寄去一片真實的雪花——它可能在途中化去，但那份清冽與寂靜的觸感，或許能借由文字，抵達另一個人的窗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從容了。青檐已覆上厚厚的一層白絨，瓦當?shù)妮喞兊脠A潤。萬籟俱寂，唯有雪落之聲，細細密密，鋪天蓋地，仿佛是整個宇宙在此刻，都屏住了呼吸，一同聆聽這一場盛大而溫柔的飄落。在這聆聽中，半世的浮想，前塵的喟嘆，都漸漸沉靜下去，化入這一片無邊的、澄明的白。</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