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西吉興平鄉(xiāng)逢集街頭的真實</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剛亮，山溝里的風還帶著夜里的涼氣，街面上已經有人影晃動了。驢蹄子敲在土石混雜的路面上，噠噠地響，像是敲著這座小鎮(zhèn)蘇醒的節(jié)拍。我走在去趕集的路上，遠遠就看見那頭小驢，毛色灰白，耳朵一抖一抖的，被一位婦人牽著，腳步不緊不慢。她裹著厚實的棉襖，領口磨得發(fā)亮，袖口還縫著補丁，卻干凈利落。那驢背上馱著兩只竹筐，一邊裝著幾捆干辣椒，一邊是自家腌的酸菜壇子——這是鄉(xiāng)下人逢集的標配，不多不少，夠換些鹽、火柴、孩子的新作業(yè)本。</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街口那棵老榆樹下，人漸漸多了起來。自行車歪七扭八地靠在墻根，摩托車突突地冒著黑煙，騎的人戴著毛線帽，脖子上纏著圍巾，臉上凍得通紅。磚房低矮，門面窄小，招牌是用黑墨水寫的“百貨”“副食”，字跡歪斜卻透著一股子認真勁兒。有個小女孩站在肉攤前，穿著帶花的棉襖，手縮在圍巾里，眼睛卻亮亮地盯著遠處——也許是在找她走散的娘，也許只是被遠處吹糖人的攤子吸引了。這街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也有自己的牽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到街中段，人聲就稠了起來。地上蹲著幾個男人，圍著一只白毛雞嘰嘰喳喳地看。那雞被倒提著，翅膀撲騰兩下，也沒掙脫。買主翻著雞的嘴，捏捏腿，又掰開翅膀看羽毛根，嘴里嘟囔：“這雞養(yǎng)得不夠日子，肉不瓷實。”賣主也不惱，笑著遞上一籃子雞蛋：“你看看這個，今早剛下的，熱乎著呢?！眱扇四銇砦彝捓锊卦?，其實心里都門兒清——一個想多賣五毛，一個想少掏一塊。最后雞被塞進麻袋，錢在袖口里一捏，交易就成了。這種買賣，不靠秤，靠的是臉熟、靠的是信用，靠的是“下次我還來你這兒買”的那一句口頭承諾。</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街角還有人念念有詞，手里捻著一串油光發(fā)亮的念珠，站在藥攤前聽老中醫(yī)講“天麻治頭疼”。不遠處，一個孩子蹲在糖畫攤前，眼巴巴看著師傅用銅勺舀起糖稀，在石板上三轉兩繞，一只金黃的小馬就出來了。他攥著手里皺巴巴的一毛錢，猶豫著要不要換這口甜。風卷著塵土和烤洋芋的香味在街面上打轉，誰家的收音機放著秦腔，調子高亢蒼涼，唱的是“三更天里盼君歸”，可街上的人，盼的不是情，是今天能多賣兩塊錢，能給孩子扯塊花布，能買包“蘭州”煙解解乏。</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集市，是鄉(xiāng)下人的銀行，是消息的集散地，是生活的劇場。誰家娶媳婦了，誰家老牛病死了，誰家娃考上了中?！@些事不用廣播，一個集上就能傳遍十里八村。人們在這里交換貨物，也交換日子。你遞我一包鹽，我給你兩根蔥，話趕話地聊上幾句，寒暄里藏著關心，玩笑里帶著體諒。</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個賣豆腐的老漢。他推著板車，車上的木盆蓋著濕布，揭開一角，白氣騰騰地冒出來。他不吆喝，只坐在小板凳上抽旱煙，煙鍋一明一滅，像他沉默的眼睛?？赡阒灰径此谎?，他就立刻掀開布：“剛出鍋的，嫩得很，一碰就顫?！蹦嵌垢_實顫巍巍的，像嬰兒的臉蛋。我買了一塊，他用荷葉包好，又順手塞進一片當歸——說是鎮(zhèn)街老中醫(yī)送的，能去腥提香。我道謝，他擺擺手：“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哪回不是你幫我推過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時的日子慢，人也實在。一塊錢能花出三塊錢的溫情，一場集能趕出半部人生。沒有攝像頭，沒有二維碼，可誰也不會多拿少給。你欠我一斤米，我記在心里；我借你一副扁擔，你秋收后還回來，還捎上一把新打的黃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的集市早變了樣，水泥路、彩鋼棚、電子秤、微信支付，快得讓人喘不過氣?？晌铱傁肫鹉莻€冬天的早晨，風沙撲面，人聲喧嚷，一個穿花棉襖的小女孩站在街心，手裹在圍巾里，望著遠方——她也許什么也沒等到，可那一刻，整條街的溫度，都在她眼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