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散文：雪終于下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冬天便是如此，一日深過一日。起初只是早晚添一件衣裳，后來出門非得豎起衣領(lǐng)不可。說話時，眼前浮起一小團白霧，轉(zhuǎn)瞬即散。樹葉早落盡了，剩下疏疏朗朗的枝椏，鐵畫銀鉤似的，襯著常常陰霾低垂的天?？諝庥鷣碛?，愈來愈脆，吸進(jìn)肺里，清清冷冷的，帶著一種屬于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空曠氣息。街道、房屋、遠(yuǎn)處的山巒，顏色都褪了一層，變成灰的、褐的、暗啞的調(diào)子。整個世界像是被罩在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的毛玻璃罩子里，景象俱在，卻失了鮮活的勁兒。</p><p class="ql-block">入冬以來，心里便隱隱地，開始盼著一場雪。也說不出具體為什么，就是覺得，冬天不該是這樣干巴巴地冷著，該有一場盛大的、潔白的儀式，來把這灰撲撲的天地徹底裝扮一番。像人心里積了塵，需要一場大雪來滌蕩。那雪，該是細(xì)密的、無聲的，從傍晚開始下，到夜里越下越緊。第二天推開門，一切都變了樣。夜里躺在床上，有時會極專注地去聽窗外的動靜，盼著能聽到那第一陣“沙沙”的、蠶食桑葉般的輕響。然而常常是什么也沒有，只有無邊的寂靜，和自己有些失望的呼吸聲。這等待本身，也成了冬日里一種磨人卻又帶著甜味的溫柔念想。</p><p class="ql-block">那期待是慢慢堆積起來的?？吹姐U云沉沉地壓著天邊，心里會一動；感覺到風(fēng)忽然停了，空氣里有一種異樣的、柔軟的沉默，心里又一動。走在路上，看見行人都縮著脖子，腳步匆匆，會想，若是此刻有雪花飄下來，他們會不會駐足，仰起臉呢？夜里讀書，燈罩?jǐn)n著溫暖的光，字句在眼前流過，心思卻偶爾會飄出去，飄到那想象中漫天飛絮的黑暗里去。想著那雪該是如何一片一片，悠悠地，不慌不忙地，從不可知的高處降臨，覆蓋屋瓦，綴滿枝頭，把一切棱角都包裹得圓潤溫柔。這期待，讓干冷的冬日也生出一種含蓄而內(nèi)斂的詩意。</p><p class="ql-block">然后，然后，在毫無預(yù)兆的昨夜，它來了。</p><p class="ql-block">常常是先感覺到的一種變化。不是聲音，是光線，是溫度，是空氣的質(zhì)地。睡夢中仿佛覺得窗外特別亮，不是月光，是一種更均勻、更飽滿的亮，透過眼皮，微微地暈染開來。醒來時，屋里泛著清白的微光，像是天亮了，又不像平常的天亮。那光潔凈、柔和，充滿了整個空間。寂靜也與往日不同，是一種被什么厚實的東西包裹著的、蓬松的寂靜。</p><p class="ql-block">赤足走到窗前，冰涼的地板激得腳心一縮。撩開窗簾的一角——</p><p class="ql-block">呼吸在那一瞬凝滯了。</p><p class="ql-block">一個全新的、潔白無暇的世界，猝不及防地、完整地鋪展在眼前。昨日的雜亂、喧囂、色彩、界限，全都不見了。屋頂像蓋上了厚實而勻稱的棉被，邊緣有著自然垂落的流暢弧度。樹木最美，每一條細(xì)枝，每一根分杈，都裹了絨絨的、晶瑩的一層，變得豐腴而靜穆，像是用最上等的白玉，由最耐心的匠人，一點點雕刻而成。平日里看慣了的、線條生硬的電線，此刻也成了一條條可愛的、毛茸茸的繩索，沉沉地墜著。大地不見了，代之以一片平坦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白色絨毯，一直延伸到目光盡頭。遠(yuǎn)山靜靜地臥著，通體潔白，輪廓比平日柔和了百倍，與低垂的、依然有些發(fā)灰的天宇，淡淡地融在一起。</p><p class="ql-block">世界是絕對的靜。那靜是有體積、有重量的，壓住了所有的聲音。偶有極輕微的“撲簌”一聲，是某一處樹枝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輕輕一顫，將一小團潔白抖落下來，在空中便散成更細(xì)的粉末，閃著微光，慢慢落下。那聲響，反而讓周遭顯得更靜了。</p><p class="ql-block">推開窗，清冽到極致的空氣猛地涌入，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干凈的甜味，瞬間洗去了肺里所有的濁氣。寒意是銳利的，卻不傷人，像一把冰冷的、透明的匕首，輕輕地劃開混沌的感官。深深吸一口，那涼意直透心底，把最后一點睡意和倦怠，都滌蕩得干干凈凈。</p><p class="ql-block">終于忍不住，穿衣出門。</p><p class="ql-block">腳下響起“咯吱”一聲，清脆、結(jié)實，是冬日最悅耳的音符。這聲音隨著腳步，一聲聲，有節(jié)奏地響著，像心跳，踏實而歡快。雪很深，沒過了腳踝，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深的、邊緣清晰的印子，回頭望，一串腳印歪歪斜斜，通向那扇安靜的屋門。這潔白的大地，此刻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未啟封的畫布，而這行走的痕跡，便是最初、也是最笨拙的筆觸。</p><p class="ql-block">伸出手，去接那偶爾還飄落的零星雪片。它們落在黑色的手套絨線上，看得格外真切。真是精巧的六角形，邊緣清晰得像用最細(xì)的筆勾勒過，復(fù)雜而規(guī)則的圖案，是任何匠人都無法復(fù)制的天工之巧。只一瞬，那精美的結(jié)構(gòu)便模糊了，塌陷了，化作一顆極小、極晶瑩的水珠，顫巍巍地停在絨毛的頂端。</p><p class="ql-block">走到那棵老槐樹下，仰頭望去。雪替它開了滿樹的花，瓊枝玉葉，簇?fù)碇?，重疊著，在清白的天光下，煥發(fā)著一種靜謐的光華。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忽然從密密的“花”叢中竄出，撲棱棱飛起，震落一陣細(xì)雪紛揚，陽光下，竟閃出一小片朦朧的虹彩。</p><p class="ql-block">遠(yuǎn)處，開始有了人聲。是孩子們。他們總是最先闖入這嶄新世界的探險家。紅襖、藍(lán)帽，像鮮艷的漿果，在白茫茫的背景上跳躍、滾動。笑聲、尖叫聲，被純凈的空氣濾過，顯得格外清脆、透亮，充滿了生命最原始的活力。很快，大人們也出來了，拿著掃帚和鐵鍬，“唰唰”、“咔嚓”的聲音響起來，生活的脈絡(luò)，開始在這無瑕的素絹上，勾勒出熟悉的軌跡。炊煙也從各家的煙囪里裊裊升起，淡淡的青色，在潔白的世界里，顯得分外溫暖，有了人間的氣息。</p><p class="ql-block">我站在那里，看著，聽著，感受著。心里那份盤桓許久的、莫可名狀的期待，此刻被一種更龐大、更安寧的滿足所填滿。雪不僅覆蓋了世界，也仿佛覆蓋了心里那些毛躁的角落、瑣碎的憂煩。它們并非消失，只是在這片廣大無邊的潔白映照下，顯得輕了，淡了，不那么緊要了。所有的思緒，仿佛也都變得像這雪后的空氣一樣，清晰、冷靜、有條理。</p><p class="ql-block">這厚厚的、皚皚的白雪之下，是沉睡的土地，是靜默的草根，是蟄伏的蟲豸。它們都在等待。這覆蓋不是埋葬，而是守護，是一次深沉的、潔凈的休憩。嚴(yán)寒將生機濃縮、凝固，雪被則溫柔地保存著這份生機，直到融化的那一天，將積蓄的水分與希望，一并釋放。這靜謐，因而充滿了內(nèi)在的、飽滿的力量。</p><p class="ql-block">我轉(zhuǎn)身，沿著來時的足跡往回走。雪地上那一串深痕，仿佛時間本身留下的刻度——不是流逝，而是沉淀。推開門，暖意擁上來，瞬間裹滿了全身。</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明白：雪真正的美，在于它同時完成了兩件事——覆蓋，與顯現(xiàn)。</p><p class="ql-block">覆蓋了塵土的雜亂和所有清晰的邊界，卻讓世界的另一種骨骼顯現(xiàn)出來：屋檐柔和的弧度，樹枝纖細(xì)的脈絡(luò)，大地沉睡的呼吸。它掩去了萬物的顏色，卻讓光的質(zhì)地、寂靜的形態(tài)、空氣的清澈——這些平日被忽略的“存在本身”——纖毫畢現(xiàn)。</p><p class="ql-block">而人心亦如是。雪落下時，那些日常的憂煩、瑣碎的執(zhí)念，都被一層潔白輕輕覆住了。并非消失，而是退遠(yuǎn)成背景。于是心里更本質(zhì)的東西得以顯露：對純凈的向往，對安寧的渴望，對春天那種深植于心的信任。</p><p class="ql-block">這雪終究會化。屋檐會露出原來的灰黑，枝頭會響起鳥鳴，大地會重新泥濘。但這一場雪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它讓我們看見，即便在最凜冽的季節(jié)里，世界依然保存著如此完整、如此柔軟的底色；它讓我們記住，人心深處，永遠(yuǎn)有一片雪，落得無聲，卻足夠覆蓋所有荒蕪。</p><p class="ql-block">春天尚遠(yuǎn)。但有了這場雪，等待便不再是空曠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