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冰雪經(jīng)緯</p><p class="ql-block"> 劉繼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哈爾濱的冬天,總是從第一片雪花開始。2001年的冬天,當?shù)谌龑帽┐笫澜缭谒苫ń狭疗鸬谝槐K冰燈時,一個身高一米八、體重近兩百斤的漢子正站在零下三十六度的寒風中,任由冰雪打在他的臉上。</p><p class="ql-block"> 他叫郝剛,哈爾濱市建設(shè)委員會的一名普通公務(wù)員,也是這屆冰雪大世界的主設(shè)計人之一。</p><p class="ql-block"> 一、冰塔傾斜的那個夜晚。</p><p class="ql-block"> 2002年1月5日午夜,冰雪大世界開幕式剛剛落幕。郝剛完成演出監(jiān)督任務(wù)后,又趕到廣告公司確認宣傳冊定稿。凌晨兩點回到家時,他覺得左肋下方隱隱作痛——這疼痛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個月。</p><p class="ql-block"> “又胃疼了?”妻子王麗從被窩里探出頭。</p><p class="ql-block"> “沒事,睡一覺就好?!焙聞倲[擺手,但自己心里清楚,這次不一樣。</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他拿著醫(yī)生一周前開的住院單,在妻子陪同下住進了哈爾濱醫(y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yī)院。入院第二天,他被推進手術(shù)室。主刀醫(yī)生切開腹腔后愣住了——腫瘤已經(jīng)有拳頭大小,緊緊包裹著胰腺。</p><p class="ql-block"> 手術(shù)進行了六個小時。時任主管旅游的副市長專門打來電話:“請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藥。”</p><p class="ql-block"> 術(shù)后的郝剛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三根引流管。麻藥退去后,疼痛如潮水般涌來,但他腦子里想的卻是另一件事——冰雪大世界那42米高的“世紀鐘樓”冰塔,在建成第三天發(fā)生了15厘米的傾斜。</p><p class="ql-block"> “如果當時有規(guī)范……”他喃喃自語。</p><p class="ql-block"> 二、拜訪冰燈泰斗。2002年3月,哈爾濱的冰雪開始消融。郝剛拖著尚未痊愈的身體,敲開了王麗生老先生的家門。</p><p class="ql-block"> 84歲的王老是哈爾濱第一屆冰燈游園會的組織者,1990年主編了哈爾濱市地方標準《冰燈建筑設(shè)計及施工技術(shù)規(guī)程》。退休后,他每天堅持在電腦前寫兩千字,想把一生經(jīng)驗留給后人。</p><p class="ql-block"> “王老,我想修編您的規(guī)程,做成國家規(guī)范?!焙聞傞_門見山。</p><p class="ql-block"> 王老從老花鏡上方看著他:“小郝啊,你身體行嗎?”</p><p class="ql-block"> “不行也得行。”郝剛從包里掏出一沓資料,“您看,第一屆冰雪大世界,主電纜進水導(dǎo)致供電癱瘓;第二屆,公廁沉陷,冰滑梯開裂;第三屆,‘世紀壇’主體塌落……這些事故要是早有規(guī)范,都能避免?!?lt;/p><p class="ql-block"> 王老戴上眼鏡,一頁頁翻看事故照片和分析報告。良久,他抬起頭,眼眶有些濕潤:“我搞了一輩子冰燈,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把它做成國家標準。來,我們從頭開始?!?lt;/p><p class="ql-block"> 三、老弱病殘的“夢之隊”。</p><p class="ql-block"> 組建編寫組的過程,郝剛自己都覺得有些悲壯。曹升鉉,76歲,朝鮮族,建筑結(jié)構(gòu)權(quán)威。老伴癱瘓在床,他每天早晨五點起床給老伴擦身、喂飯,八點準時到編寫組報到。“我朝鮮族人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崩喜苷f話時總愛敲桌子。</p><p class="ql-block"> 申寶印,72歲,退休工程師,一邊主持市建筑學會工作,一邊照顧半癱的老伴。他負責校對數(shù)據(jù)和公式,眼鏡片厚得像瓶底?!斑@個公式不對,”有一次他在稿紙邊緣寫道,“冰的抗壓強度隨溫度變化系數(shù)應(yīng)為0.032,不是0.03。差0.002,十米高的冰墻就可能塌?!?lt;/p><p class="ql-block"> 劉柏哲,56歲,設(shè)計師,有嚴重胃病。為了測試不同溫度下冰的承載力,他在零下三十度的冰庫里一待就是四小時?!俺鰜砹顺鰜砹?!”有一次他舉著記錄本沖出冰庫,“零下25度時,冰的抗壓強度比零下15度提高18%!”</p><p class="ql-block"> 還有規(guī)劃師王東濤、冰雪大世界負責人高迎祥、劉連琨……平均年齡63歲,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p><p class="ql-block"> “咱們這是老弱病殘兵團啊?!焙聞傋猿?。</p><p class="ql-block"> “但咱們有一樣東西別人沒有,”王麗生說,“四十年的冰雪經(jīng)驗。”</p><p class="ql-block"> 四、零下三十五度的實驗。2003年冬天,松花江封凍的江面上,一場特殊實驗正在進行?!皽囟扔嬶@示多少度?”郝剛裹著軍大衣,呼出的白氣瞬間在眉毛上結(jié)霜。</p><p class="ql-block"> “零下三十五度,風速六級?!眲卣艿穆曇粼陲L里斷斷續(xù)續(xù)。他們要測試大型冰建筑在極端天氣下的穩(wěn)定性。實驗對象是一個按1:5比例縮小的冰塔模型,高8米,內(nèi)部有燈光和電纜系統(tǒng)。</p><p class="ql-block"> “加載開始!”郝剛一聲令下,工人們開始往冰塔頂部的吊籃里加沙袋。</p><p class="ql-block"> 100公斤、200公斤、300公斤……冰塔開始發(fā)出細微的“咯吱”聲。</p><p class="ql-block"> “停!”曹升鉉突然喊道,“聽聲音,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有微裂縫了?!?lt;/p><p class="ql-block">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老曹把耳朵貼在冰面上,像醫(yī)生聽診一樣仔細聆聽?!俺返?0公斤?!?lt;/p><p class="ql-block"> 沙袋撤下后,咯吱聲消失了。老曹站起身,在記錄本上寫下:“冰結(jié)構(gòu)極限承載力=實測值×0.85安全系數(shù)?!?lt;/p><p class="ql-block"> 這樣的實驗,他們在三年里做了127次。測試冰的透光度、雪的壓實系數(shù)、凍土承載力、低溫電纜絕緣性能……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是在嚴寒中一寸一寸測出來的。</p><p class="ql-block"> 五、北上的列車。2005年春天,郝剛和王東濤踏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他們要向建設(shè)部申報國家級規(guī)范立項。</p><p class="ql-block"> 硬臥車廂里,王東濤翻看著申報材料:“這是第六次了吧?前五次都被打回來了?!?lt;/p><p class="ql-block"> “這次不一樣,”郝剛指著材料里新增的一章,“我加上了國內(nèi)外冰雪旅游市場分析。你看,美國、加拿大、日本都在搞冰雪主題公園,但沒有一個國家有技術(shù)標準。咱們做成,就是世界第一?!?lt;/p><p class="ql-block"> 建設(shè)部標準定額司的辦公室里,一位姓陳的司長看完材料,抬起頭:“你們的想法很好,但有個問題——為什么只做‘冰燈’,不做‘雪雕’?”</p><p class="ql-block"> 郝剛心里一沉。他們確實沒準備雪雕部分。</p><p class="ql-block"> “這樣吧,”陳司長說,“你們回去補充雪雕的內(nèi)容。冰雪不分家,要做就做全套?!?lt;/p><p class="ql-block"> 回哈爾濱的火車上,兩人相對無言。雪雕的物理性能、施工工藝、結(jié)構(gòu)計算……完全是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從頭再來吧?!蓖鯑|濤嘆了口氣。</p><p class="ql-block"> “也只能這樣了?!焙聞偼虼巴猓瑬|北平原的積雪正在融化。</p><p class="ql-block"> 六、雪的秘密。研究雪比研究冰難得多。冰是均質(zhì)材料,雪卻千變?nèi)f化——新雪、陳雪、壓實雪、人造雪,每一種性能都不同。</p><p class="ql-block"> 2006年冬天,編寫組在亞布力滑雪場建了一個雪實驗室。他們要找出雪的最佳壓實系數(shù)。</p><p class="ql-block"> “76%!”申寶印興奮地喊道,“含水率12%的雪,壓實到76%時,抗壓強度最大!”</p><p class="ql-block"> 但這個數(shù)據(jù)很快被推翻——三天后,同樣的雪,同樣的壓實度,強度下降了30%。</p><p class="ql-block"> “溫度,”曹升鉉敏銳地指出,“這三天平均溫度升高了4度?!?lt;/p><p class="ql-block"> 他們開始研究溫度、濕度、雪齡對雪強度的影響。有時候,為了等一場特定溫度的降雪,整個團隊在山上住半個月。</p><p class="ql-block"> 最困難的是雪結(jié)構(gòu)計算?,F(xiàn)有的建筑結(jié)構(gòu)公式完全不適用。</p><p class="ql-block"> “我有一個想法,”一天深夜,曹升鉉突然敲開郝剛的門,“把雪看成多孔介質(zhì),用彈塑性力學來建模?!?lt;/p><p class="ql-block"> 兩人在賓館房間的白板上寫寫畫畫到天亮。當晨曦照進窗戶時,一個全新的雪結(jié)構(gòu)計算公式誕生了。</p><p class="ql-block"> 后來,這個公式被命名為“曹-郝公式”,寫進了規(guī)程的附錄。</p><p class="ql-block"> 七、最后48小時。2009年11月,規(guī)程進入最后審查階段。建設(shè)部專家組的意見返回來了:137條修改建議,必須在48小時內(nèi)完成。</p><p class="ql-block"> 編寫組的辦公室燈火通明。17個人,平均年齡65歲,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了36小時。</p><p class="ql-block"> 曹升鉉的眼睛熬得通紅,還在核對結(jié)構(gòu)計算部分。申寶印的老伴打來電話:“老頭子,你吃的藥帶了嗎?”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一天沒吃藥了。</p><p class="ql-block"> 王麗生老先生也來了,84歲的他堅持要參與最后校對?!拔疫@把年紀了,還能為國家做點事,值?!?lt;/p><p class="ql-block"> 第47小時,郝剛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癱倒在椅子上。</p><p class="ql-block"> “快!硝酸甘油!”劉柏哲從他口袋里翻出藥瓶。</p><p class="ql-block"> 含服藥物后,郝剛緩了過來。“繼續(xù),”他虛弱地說,“就差最后幾頁了。”</p><p class="ql-block"> 第48小時,修改稿終于完成。當最后一頁從打印機里吐出時,不知道誰先哭出了聲。接著,所有人都哭了——這群平均年齡65歲的老頭老太太,像孩子一樣抱頭痛哭。</p><p class="ql-block"> 八、冰花綻放。</p><p class="ql-block"> 2010年3月,《冰雪景觀建筑技術(shù)規(guī)程》JGJ 247-2010由住房和城鄉(xiāng)建設(shè)部正式發(fā)布,自2010年8月1日起實施。</p><p class="ql-block"> 這是中國第一部、也是世界第一部冰雪建筑國家標準。</p><p class="ql-block"> 發(fā)布會上,郝剛代表編寫組發(fā)言。他講了一個故事:</p><p class="ql-block"> “規(guī)程里有個數(shù)據(jù):冰墻的最大高厚比是12:1。這個數(shù)據(jù)怎么來的?是我們用1:1的冰墻做了37次破壞實驗得來的。第36次實驗時,冰墻在加載到設(shè)計值的1.8倍時倒塌,把測試儀器都砸壞了。曹工當時跪在冰渣里,一塊一塊翻找數(shù)據(jù)記錄儀。零下三十度啊,他的手凍得發(fā)紫,嘴里不停念叨:‘數(shù)據(jù)不能丟,數(shù)據(jù)不能丟……’”</p><p class="ql-block"> 臺下寂靜無聲。</p><p class="ql-block"> “這部規(guī)程,”郝剛頓了頓,“是寫在冰上的。春天來了,冰會化,但寫在冰上的字,會永遠留下來?!?lt;/p><p class="ql-block"> 2023年冬天,第39屆哈爾濱冰雪大世界開園。68歲的郝剛站在“冰雪之冠”觀景臺上,俯瞰這座占地60萬平方米的冰雪王國。</p><p class="ql-block"> 他的身邊站著年輕的工程師們——這些80后、90后,如今是冰雪建設(shè)的中堅力量。他們手里拿著的,正是那本藍色封面的《冰雪景觀建筑技術(shù)規(guī)程》。</p><p class="ql-block"> “郝老師,今年我們用了規(guī)程里的新公式,冰結(jié)構(gòu)的用冰量節(jié)省了15%?!币粋€年輕人說。</p><p class="ql-block"> 郝剛點點頭,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越過璀璨的冰燈,望向遠處的松花江。江水已經(jīng)封凍,準備為下一個冬天儲備冰料。</p><p class="ql-block"> 十年了。從2000年第一次有制定國家標準的念頭,到2010年規(guī)程發(fā)布,整整十年。</p><p class="ql-block"> 這十年里,曹升鉉走了,申寶印走了,王麗生老先生也走了。編寫組的17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一半。</p><p class="ql-block"> 但他們的名字,永遠留在了規(guī)程的扉頁上。</p><p class="ql-block"> 雪花又開始飄落,輕輕落在郝剛花白的頭發(fā)上。他想起王麗生老先生說過的話:“冰燈是遺憾的藝術(shù),但讓遺憾少一點,就是我們這些人存在的意義。”</p><p class="ql-block"> 遠處,冰雪大世界的燈光次第亮起,把哈爾濱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晝。</p><p class="ql-block"> 那光是冷的,但創(chuàng)造這光的人,心是熱的。</p><p class="ql-block"> 永遠熱著。</p><p class="ql-block"> 截至2023年,《冰雪景觀建筑技術(shù)規(guī)程》已指導(dǎo)全國建成大型冰雪主題公園47座,中小型冰雪景觀項目3000余個,未發(fā)生一起重大結(jié)構(gòu)安全事故。哈爾濱冰雪大世界累計接待游客突破3000萬人次。冰,終于被寫進了國家的標準;雪,終于有了科學的語言。而這一切,始于一群平均年齡63歲的“老弱病殘”,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做的一個溫暖的決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