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陳退休后，搬回了浙西山里的老家。</p><p class="ql-block">村里的小學只有十二個學生，兩個老師。每周一早晨七點四十分，老陳會準時出現(xiàn)在學校那方不大的土操場上。他從懷里取出疊得方正正的國旗，緩緩展開，那面旗已經(jīng)很舊了，邊緣起了毛邊，顏色卻依舊鮮亮。</p><p class="ql-block">升旗沒有伴奏，老陳就自己哼著調(diào)子。孩子們站成一排，看紅旗一點點爬上崗亭改建的旗桿頂端。山風大的時候，紅旗獵獵作響，像要掙脫束縛飛向天際。</p><p class="ql-block">沒人知道，老陳哼的是他父親教他的調(diào)子。1942年，他父親就是哼著這個調(diào)子，在同一個山坳里，護送一批藥品翻過封鎖線。肩上中彈時，父親靠著銀杏樹坐下，從懷里摸出的小布包里，正是一面手繡的紅旗。</p><p class="ql-block">“等勝利了，”父親對十六歲的通訊員說，“要讓全中國的孩子，都能看著紅旗升起?！?lt;/p><p class="ql-block">老陳是在父親病床前學會哼那調(diào)子的。那時他已經(jīng)三十多歲，在縣城小學教了十年書。父親握著他的手：“調(diào)子別忘。旗要天天升，日子要一天比一天好?！?lt;/p><p class="ql-block">開發(fā)商找到老陳時，是個梅雨天。他們看中了學校后山的地，要建度假山莊。</p><p class="ql-block">“陳老師，您這升旗的地方得讓讓?！贝餮坨R的年輕人指著規(guī)劃圖，“新校舍我們捐，就在鎮(zhèn)上，條件比這里好十倍。”</p><p class="ql-block">老陳沒說話，只是望向操場。十二個孩子正在踢毽子，笑聲穿過雨幕。</p><p class="ql-block">“您看這些孩子，去鎮(zhèn)上要翻兩座山。”開發(fā)商繼續(xù)說，“我們這是為他們好。”</p><p class="ql-block">“我父親留過一句話。”老陳突然開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lt;/p><p class="ql-block">年輕人一愣。</p><p class="ql-block">“這山，這學校，這十二個孩子，就是‘巢’?！崩详惵曇艉茌p，“今天讓一點，明天讓一點，巢就沒了?！?lt;/p><p class="ql-block">他轉(zhuǎn)身從屋里取出一個鐵盒，里面躺著三枚褪色的功勛章，和一張泛黃的黨員證。“我父親，我，我兒子，三代黨員。我兒子在邊防，五年沒回家了。他說，守好國門，爹就能安心升旗?！?lt;/p><p class="ql-block">開發(fā)商沉默了。他看見老陳的手在微微顫抖——那是在邊境排雷時受傷留下的。</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升旗照常進行。不同的是，操場邊多了幾個駐足的身影——開發(fā)商的考察團隊。他們看著老陳一絲不茍的動作，看著孩子們仰起的小臉，看著紅旗在山風中舒展。</p><p class="ql-block">一周后，開發(fā)商修改了規(guī)劃圖，山莊整體向東移了三百米。施工負責人對老陳說：“陳老師，旗桿我們給您換個新的，不銹鋼的?！?lt;/p><p class="ql-block">老陳搖頭：“不用。這木頭桿子是我父親當年立起來的，還能用。”</p><p class="ql-block">故事傳開后，鎮(zhèn)上組織了一次特殊的黨課。老陳被請去講話，他緊張得手心出汗，只說了幾句：“我不會講大道理。但我知道，每天早上我升旗的時候，我父親、我兒子，還有成千上萬我看不見的人，都和我在一起?！?lt;/p><p class="ql-block">最讓人動容的是后來的事。十二個孩子中，有個叫小雨的女孩，她的曾祖父犧牲在朝鮮戰(zhàn)場。清明節(jié)前，小雨問老陳：“陳爺爺，怎么才能謝謝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人？”</p><p class="ql-block">老陳想了想，從校園角落挖出一包銀杏樹種——那是當年他父親靠過的那棵銀杏樹的后代。</p><p class="ql-block">“把它們種在國旗下面。等它們長大了，每一片葉子都會記住?！?lt;/p><p class="ql-block">如今，山坳里的小學還在。十二個孩子變成了八個，老陳的頭發(fā)全白了，升旗的手卻依舊穩(wěn)當。不同的是，旗桿周圍長起了一圈小銀杏樹，春天嫩綠，秋天金黃。</p><p class="ql-block">去年國慶，老陳的兒子終于休假回家。清晨，父子倆并肩站在操場，兒子接過父親手中的國旗，完成了那個莊嚴的儀式。升旗后，兒子對著旗桿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老陳則深深鞠了一躬。</p><p class="ql-block">山霧漸散，陽光刺破云層，照在鮮紅的旗幟上，照在翠綠的銀杏葉上，照在這一小片被默默守護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沒有轟轟烈烈，沒有豪言壯語。只是一個普通人，在一個平凡崗位上的堅持。但正是千千萬萬這樣的堅持，壘成了我們今天早晨推開窗時，看見的那個平凡而珍貴的和平日子。</p><p class="ql-block">升旗儀式結(jié)束后，孩子們回到教室。他們的第一堂課，是語文老師帶領(lǐng)朗讀：</p><p class="ql-block">“為什么戰(zhàn)旗美如畫，英雄的鮮血染紅了它?！?lt;/p><p class="ql-block">童聲瑯瑯，穿過山村，穿過歲月，與歷史上所有為這片土地付出過的人們，輕輕應(yīng)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