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三章：山谷尋食</p><p class="ql-block">十月的希望谷，連風(fēng)都是干渴的。</p><p class="ql-block">清晨，我背起柳條筐準(zhǔn)備上山。Grace從屋里追出來，往我懷里塞了個小布包：“帶著這個?！?lt;/p><p class="ql-block">我打開一看，是昨天剩下的半塊野菜餅，還有一小竹筒水。</p><p class="ql-block">“山上危險，早些回來?！彼f完便轉(zhuǎn)身回了屋，留下我站在晨霧里，手里捧著尚存她體溫的布包。</p><p class="ql-block">后山的植被稀疏了許多。三年大旱，連最耐旱的酸棗樹都枯死了大半。我在巖石間攀爬，眼睛如鷹隼般搜尋任何可食之物?？蔹S的野草、干癟的漿果、偶爾竄過的田鼠——在這個年代，一切都是食物。</p><p class="ql-block">日上三竿時，我已爬到半山腰。筐里只有寥寥幾把苦菜和一把干瘦的野蔥。正要歇腳，忽然瞥見崖壁縫隙里，幾片心形的葉子在風(fēng)中顫動。</p><p class="ql-block">是野山藥！</p><p class="ql-block">我心頭一熱，幾乎要叫出聲來。小心翼翼地靠近，用鐮刀小心挖掘。土壤干硬如石，每一鎬都震得虎口發(fā)麻。但想到Grace和母親能吃到實實在在的根莖，力氣便又涌上來。</p><p class="ql-block">挖到第三株時，我停住了。這些山藥都不大，最粗的也只有拇指粗細(xì)。如果全挖走，這片崖縫就絕種了。我想起Grace說過的話：“留些小的，明年還能長。”</p><p class="ql-block">那是幾天前，我們一起在田邊挖野菜時她說的。當(dāng)時我不解：“都這時候了，還管明年？”她沒反駁，只是默默把幾株幼嫩的野菜重新埋回土里。</p><p class="ql-block">此刻，面對這些山藥，我忽然懂了她的意思——人不能只活今天，還得想想明天，想想后來人。</p><p class="ql-block">我小心挖出幾株較大的，留下那些細(xì)小的，又用土仔細(xì)掩埋好根部。正要起身，腳下一滑，碎石嘩啦啦滾落崖下。</p><p class="ql-block">“小心！”</p><p class="ql-block">一雙手突然從后面拽住我的衣襟。我回頭，看見Grace氣喘吁吁地站在身后，臉色蒼白。</p><p class="ql-block">“你怎么來了？”我站穩(wěn)身形，驚訝道。</p><p class="ql-block">“看你半天沒回……”她話未說完，忽然臉色一變，手按在腰側(cè)。</p><p class="ql-block">“怎么了？”</p><p class="ql-block">“沒事，剛才跑急了?！彼噲D直起身，卻疼得倒吸一口冷氣。</p><p class="ql-block">我扶她坐在巖石上，掀開衣角一看——腰部一片青紫，顯然是剛才拉我時扭傷了。</p><p class="ql-block">“你……”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責(zé)備她不該跟來？感謝她救了我？最后只憋出一句：“疼嗎？”</p><p class="ql-block">Grace愣了愣，忽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雖然因為疼痛而有些扭曲，但眼角細(xì)密的皺紋舒展開來，像秋陽下的湖面。</p><p class="ql-block">“你總問這個?！彼f。</p><p class="ql-block">我蹲下身：“上來，我背你?！?lt;/p><p class="ql-block">“不用，我能走……”</p><p class="ql-block">“上來?！蔽掖驍嗨Z氣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堅決。</p><p class="ql-block">Grace猶豫片刻，終于伏上我的背。她輕得不像話，像一片秋風(fēng)中的枯葉。我背著她慢慢下山，筐里的山藥隨著步伐輕輕晃動。</p><p class="ql-block">“你好瘦?！蔽艺f。</p><p class="ql-block">“以前更瘦?！彼穆曇粼谖叶呿懫穑瑴?zé)岬臍庀⒎鬟^頸側(cè)，“最厲害的時候，三天只喝過一碗野菜湯?！?lt;/p><p class="ql-block">我心里一緊，像被無形的手攥住。想起那些傷痕，想起她小心翼翼喝粥的樣子，想起她省下的鹽和榆錢。這個女人的前半生，究竟吞咽了多少苦楚，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知道。</p><p class="ql-block">下山路漫長而沉默。快到村口時，Grace忽然輕聲說：“River，謝謝你?！?lt;/p><p class="ql-block">“謝什么，是你救了我。”</p><p class="ql-block">“不是謝這個?！彼D了頓，“是謝謝你那天晚上，問我疼不疼?！?lt;/p><p class="ql-block">我腳步一滯。</p><p class="ql-block">“五年里，從沒人問過?！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他們只說‘忍著點’‘別惹他生氣’‘夫妻吵架正常’。你是第一個問我疼不疼的人?！?lt;/p><p class="ql-block">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干裂的土地上融為一體。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法國作家圣?？颂K佩里在《小王子》中的話：“正是你為你的玫瑰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這個滿身傷痕的女人，正在我日復(fù)一日的笨拙關(guān)心中，變得越來越重要。</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母親看見Grace受傷，急得直抹眼淚。Grace反而安慰她：“娘，不礙事，養(yǎng)兩天就好了?！?lt;/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把山藥仔細(xì)洗凈，切成薄片煮了一鍋湯。湯里只放了一小撮鹽，卻香得讓人鼻子發(fā)酸。我給Grace盛了滿滿一碗，里面多是山藥片。</p><p class="ql-block">“我吃不了這么多?！彼焉剿帄A給我。</p><p class="ql-block">“必須吃。”我按住她的手，“你是病人?！?lt;/p><p class="ql-block">我們推讓著，最后一人一半。母親看著我們，眼含淚光，卻帶著笑：“好好，這樣好。”</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靜時，Grace側(cè)躺在炕上，我小心地為她敷上搗爛的草藥。月光下，她背上的傷痕隱約可見。但此刻，那些疤痕不再猙獰，反而像某種神秘的圖騰，記錄著一個女人的堅韌。</p><p class="ql-block">“還疼嗎？”我問。</p><p class="ql-block">“好多了?！彼p聲回答，頓了頓，“River，你是個好人?！?lt;/p><p class="ql-block">我沒說話，只是把敷藥的布角按得更緊些。窗外，秋風(fēng)呼嘯而過，卷起滿地枯葉。但土坯房里，三個相依為命的人，卻在這個荒年里，找到了最珍貴的溫暖——那是比食物更能滋養(yǎng)生命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