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美篇號:20107781</p><p class="ql-block">昵稱:無為</p><p class="ql-block">文圖:無為</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雖已年過七旬,我還是愛坐在門口的青石墩上,嘴里“吧嗒”著心愛的蘭花煙。煙鍋滋滋作響,青煙隨風飄散,目光卻越過一幢幢石頭房子,落在寨子中央那棟紅瓦房上。紅瓦已被歲月浸成了深褐,木窗欞上的斑駁仍似當年模樣,恍惚間,檐角仿佛又落下幾只打盹的麻雀。而我,還是那個蹲在門口抽悶煙的老支書。</span></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彼時我四十出頭,還是寨子里說一不二的“主心骨”,卻為了一個十九歲的后生,愁得幾夜合不上眼。</p> <p class="ql-block"> 那年七月,山風裹著熱氣,吹散了屋頂?shù)拇稛?,也吹得我心頭的愁緒飄了滿了寨子的卡卡角角。寨里的紅瓦房是學校,它曾在縣上都能排號。七十年代時,八九十個娃娃擠爆教室,六個老師圍著娃們轉,是全縣有名的“基點校”,家家戶戶都盼著娃讀書出去當干部。九十年代初,年輕人都往山外跑,公辦老師不來了,只剩兩個代課老師守著二十來個娃,四年級一讀完,娃們就得背著鋪蓋卷往山下的中心校跑。紅瓦房的窗,一天比一天暗。</p><p class="ql-block"> 轉機來自鄉(xiāng)上的一句傳聞。聽說上頭要分新老師下來,我心一下子活絡了,天天往鄉(xiāng)上跑,磨校長、托老鄉(xiāng),總算從七個村里“搶”來了這個叫吳為的后生。</p><p class="ql-block"> 接他那天,山霧濃得能擰出水,他背著帆布背包站在紅瓦房前,睫毛上掛著未化的霧珠,望著漏雨的屋頂、吱呀的桌椅,眼圈突然就紅了。我攥著他的手,掌心全是汗:“小吳老師,別怕,咱寨子人實誠,你待娃們好,他們能把心掏給你?!蹦菚?,我真怕他轉身就跑。</p><p class="ql-block"> 可他沒走。不僅沒走,還把冷清的紅瓦房,盤活了。</p> <p class="ql-block"> 周一清晨,紅瓦房前第一次升起了國旗。娃娃們唱國歌的聲音飄出峽谷時,寨子里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七十多歲的李大爺抹著眼眶說:“我又聽見這歌聲了,這老師,中!”他開全乎了體育、美術、音樂課,娃們以前見了課本就打瞌睡,現(xiàn)在是天不見亮就往學校跑。六一兒童節(jié),他自掏腰包買彩紙做道具,領著二十多個娃娃排《小星星》合唱。當娃們舉著星星燈站在操場上時,整個寨子的人都來了,連八十歲的“五保戶”張婆婆,都拄著拐杖跟著音樂打拍子。</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鄉(xiāng)中心校的現(xiàn)場課破天荒地選在了我們村。吳老師講《山里的春天》,娃娃們舉著手喊:“老師,山桃花是粉的,油菜花是黃的!”課后副鄉(xiāng)長拍著他的肩說:“小吳,你這課,比城里的還鮮活!”我站在教室門口,臉都快笑僵了。這冷清了多年的地方,總算又揚眉吐氣了一回。</p> <p class="ql-block"> 那時山里的條件差,沒有什么娛樂,人們習慣早睡早起,紅瓦房的燈,總亮到深夜。斜陽墜下山頭,月亮升上山梁,寨子里的人都睡了。只有那盞燈,像顆被風吹得搖晃的星星,透過塑料窗紙,把他長長的身影投在墻上,像株山脊上抽條的雪松。我常蹲在青石墩上望,聽風送來鋼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知道他又在批改作業(yè)、備課。煙鍋里的蘭花煙抽了一鍋又一鍋,往日里神仙似的舒坦,卻總在望見那盞燈時,添了幾分堵。</p><p class="ql-block"> 他早成了寨子里的“自家人”。成績差的娃,他周末補課;家庭困難的,他墊書學費;誰家錄音機壞了,他琢磨琢磨就能修好;寨里跳鍋莊,他一學就會,還領著大伙載歌載舞。各家辦紅白喜事都喊他,殺豬宰羊時,非得拉他去吃酒,地里的蘿卜、熱乎的雞蛋、熏好的臘肉,都往紅瓦房送。他也不推辭,收下了就想著法兒回報,沒多久,就成了所有家長教育娃娃的榜樣。</p><p class="ql-block"> 可我知道,這盞燈,亮不了太久了。</p> <p class="ql-block"> 那天去鄉(xiāng)上辦事,我蹲在鄉(xiāng)政府門口抽煙,聽見鄉(xiāng)長和校長聊天。說小吳去年就該調去中心校,是校長從別的鄉(xiāng)調了人頂替;說他自考拿了大專文憑,是全縣第一個考下來的小學老師;說他給報社投稿,發(fā)了好些篇,縣教育局都注意到他了,要是中心校留不下,就調去中學……煙袋里的煙灰落了一地,我沒敢上前,也沒敢回頭,悶聲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過后的好幾天,我都沒去紅瓦房。怕看見那盞燈,怕聽見娃娃們喊“吳老師”,更怕自己開口留他。寨子太窮,給不了他前程;娃娃們太需要他,可“需要”不能當飯吃。直到吃飯時,小孫子一板一眼地哼起《送別》:“長亭外,古道邊……”我手里的筷子一抖,飯粒撒了一桌。三兒子說:“要是我是吳老師,不可能在這里呆三年,早就走了。咱這寨子,留不住人?!蔽颐偷匕淹胪郎弦豢?,驚得檐角的麻雀亂轉,轉身就蹲在了青石墩上,抽起了悶煙。</p><p class="ql-block"> 沒多久,王家媳婦提著籃子上門,問:“書記,聽說吳老師要調走了?我去送買字典的錢,他死活不收,連雞蛋都拒了?!逼拍锝釉挘骸邦^幾天他還幫張婆婆劈柴,碼了一大堆,昨天又送了糧和油?!眱蓚€婆娘嘰嘰喳喳,我煩得用煙袋頭子敲地面。我能不知道嗎?可咱能攔著嗎?鷹總歸要在天上飛,咱這地方,留不住他。</p><p class="ql-block"> 可轉念一想,我突然一拍大腿,急匆匆敲開了支委老周家的門:“明早開黨員大會,把小吳的入黨積極分子材料報上去!他去年就寫了志愿書,不能讓他帶著遺憾走?!崩现茳c著頭,煙袋鍋里的火星一明一滅:“這后生,把心都扎進咱寨子的土里了?!?lt;/p><p class="ql-block"> 裹緊長衫往家走時,路過紅瓦房,我又停住了腳。夜更黑了,山風嗚嗚地吹過檐角,那盞燈卻越發(fā)明亮,昏黃的光灑在寨口的小路上,偶有路過的村民,都不自覺放慢腳步,望著那光,像望著自家屋里的燈。我又蹲在青石墩上點燃了蘭花煙,聽見里面?zhèn)鱽矸贪傅膰W嘩聲,仿佛還能聞到娃娃們偷偷塞進窗縫的野花香。小孫子說,吳老師改作業(yè)時,總把鋼筆咬出牙印。</p> <p class="ql-block"> 如今三十年過去,紅瓦房的瓦更舊了,當年的教室已再沒有學生了?,F(xiàn)在的寨子里也沒有人去種莊稼了,地里全是經(jīng)濟林木,還有人辦起民宿。很多年青人都搬到山下去居住了,娃娃們都在中心校讀書,寨子里就剩下我這樣不愿離開老宅的人,幫助子女看守果樹。吳為也真的調去了縣城,先是當了縣一小的校長,后來聽說當了縣中的校長。</p><p class="ql-block"> 可每當我坐在青石墩上抽煙,總覺得那盞亮到深夜的燈,從沒滅過。它順著娃娃們的課本,順著村民們的念叨,順著紅瓦房前飄揚過的國旗,順著他扎進山里的青春,悄悄扎進了羌寨的土里,長成了不滅的光。</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紅瓦會舊,燈會移,但扎了根的光,永遠亮著。就像那個十九歲的后生,和他留在羌寨的青春,早被我們記在了心里,從未忘過。</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