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圖:自拍和網(wǎng)絡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從煙臺到大連旅游,我固執(zhí)地選了海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當龐大的渡輪緩緩掙脫碼頭上那些鐵鏈與纜繩的牽扯,在一聲低沉的汽笛中退入港灣的懷抱時,我站在甲板的欄桿旁,心里忽然生出一種久違的、近乎儀式感的鄭重。這鄭重里,雜著一絲孩童般的雀躍,仿佛不是去一個地圖上相距不遠的城市,而是去赴一場與大海、與更北方那片土地的、神秘的幽會。海陸之間,選擇天空太快,選擇鐵路又太實;唯有這水路,這慢悠悠的、不帶半點火氣的水路,像一條柔軟的、藍色的紐帶,能將旅人的心境,從一處的“此岸”,不著痕跡地渡到另一處的“彼岸”,中間留足了大段的、可供漂游與遐思的空白。</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船起初行得穩(wěn),像是在一片巨大的、微微起伏的深藍色綢緞上滑行。近岸的海水,是一種渾濁的、含著泥沙的土黃色,船尾螺旋槳攪起的浪花,也是同樣混沌的顏色。岸上的景物,那些高高低低的樓房,蜿蜒的海岸線,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彩畫,被一只無形的手,一寸寸地向后扯去,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小,終至與天際的灰云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輪廓。這時,海水才漸漸地換了容顏。像是有一只無形而極有耐心的畫筆,在船行的前方,將那濁黃一層層地洗去,露出底下愈來愈純正的、沉郁的藍來。那藍不是地中海那種明信片似的、耀眼的蔚藍,而是帶著北中國海特有的、深厚的、近乎墨色的蒼藍。陽光從薄云的縫隙里篩下來,在海面上鋪出無數(shù)片碎金,跳躍著,閃爍著,又被那深不見底的藍,不動聲色地吸了進去。空氣是咸的,冷的,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吸到肺里,像飲了一口冰鎮(zhèn)的、微澀的泉水。</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穿著風衣,感覺海風習習有點冷,馬上又回到客艙里。艙內(nèi)是另一種光景,一種因與外界隔絕而產(chǎn)生的、溫吞的慵懶。乘客們?nèi)齼蓛傻刈?,有的打盹,有的看手機,有的望著窗外發(fā)呆??諝饫锔≈奖忝?、劣質(zhì)茶葉和皮革座椅混合的、熟稔的氣味。這氣味與窗外那浩瀚而清冽的海洋,構成一種奇異的反差,仿佛這鐵殼的船艙,是人類文明在自然偉力面前,一個脆弱又頑固的、帶著體溫的小小孤島。我倚著舷窗坐下,看外面。海面一望無際,只有一條鐵灰色的地平線,將天與水分割開來。偶爾有一兩只海鷗,像幾片潔白的、靈動的紙屑,被風隨意地拋擲在鉛灰色的天幕上,發(fā)出幾聲孤峭的、遼遠的鳴叫,隨即又被無邊的寂靜吞沒。這寂靜是如此巨大,如此圓滿,連那單調(diào)的、永不停歇的輪機轟鳴聲,也成了它的一部分,成了它的心跳。</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這均勻的、催眠似的心跳里,時間仿佛失去了刻度。沒有前后,沒有快慢,只有此刻,這永恒般的、漂流的此刻。思想也變得松弛,像一塊浸了水的海綿,沉甸甸的,卻空落落的。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想起了郁達夫?qū)懰麖纳虾Hデ鄭u的海上,那份蕭索與漂泊;想起了古人那些“孤帆遠影碧空盡”的詩句,所詠嘆的,大約也是這樣一種被水天包圍的、絕對的孤獨與自由罷。只是古人的帆,遇見的是風濤險惡;而今人的鐵船,卻將這旅程變得安穩(wěn)而平庸了。安穩(wěn)自然是好的,可那份在安穩(wěn)中失去的、與風浪直接搏擊的緊張與生命力,又讓人隱隱覺得有些可惜。我們得到了便利,卻似乎也抵押了某種更原始、更豐沛的體驗。這念頭像窗外偶爾掠過的一線浪花,閃了一下,便沉入意識的深海,不見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知過了多久,廣播里響起了一個平淡的、帶著濃重口音的女聲,提醒乘客即將到達大連港。艙內(nèi)的人仿佛一下子從一場共同的夢境里驚醒,開始窸窸窣窣地收拾行李,活動筋骨。我重新走上甲板。風變得更烈,也更硬了,帶著一種明確的、屬于北方的、干冷的質(zhì)感。前方,陸地的影子已經(jīng)清晰可見,不是煙臺那種平緩的、溫和的曲線,而是有了更多剛硬的棱角與起伏。港口巨大的吊臂,像一群沉默的鋼鐵巨獸,矗立在灰藍色的天穹下。大連,以一種工業(yè)時代的、略帶冷峻的姿態(tài),迎接著我們這些從海上來的人。</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踏上大連的土地,感覺與煙臺確是不同了。街道更寬闊,建筑也更高大,許多是日俄時代留下的遺跡,厚重的石材,繁復的雕花,帶著一種異域的、已然凝固的輝煌,沉默地訴說著這座城市曲折的身世??諝饫锏暮P任端坪醯诵?,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都市化的、混雜的氣息。我在那些布滿歷史痕跡的廣場與街道上走著,心里卻還留著幾分海上的恍惚。那份遼闊與孤寂,像一層薄薄的鹽霜,還附著在意識的表面,未曾被陸地的塵埃完全覆蓋。</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由大連去丹東,則是選擇了火車。車窗外的風景,從城市的樓群,漸次變?yōu)槎臼捤鞯奶镆埃舛d禿的樹林,遠處低矮的、連綿的山丘。色彩是單調(diào)的,土黃,枯褐,灰白,像一卷緩緩展開的、年代久遠的水墨長卷。然而,越往東走,心里那份被大連的都市氣息稍稍壓下去的“邊緣”感,卻又重新清晰起來。鐵路像一支固執(zhí)的筆,沿著國境的邊緣,細細地描畫。車廂里的人們,說著更硬、更直的方言,神態(tài)里有一種邊地居民特有的、見慣風雨的平靜。我知道,我正在走向地圖上一個最特殊的“角落”,一個被一條江水永遠地標定了身份的所在。</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丹東的冷,是另一種冷。不是大連那種帶著海風濕氣的、浸入骨髓的陰冷,而是一種干爽的、鋒利的、屬于大陸深處的寒。風從江對岸更廣闊的曠野上毫無阻擋地吹來,刮在臉上,像極細的砂紙。我住在鴨綠江邊的一家小旅館里,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那條著名的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次日清晨,我來到江邊。江水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靜,是一種渾濁的、沉郁的綠色,緩緩地、幾乎看不出流動地向西淌去。江面不寬,對岸的景物,那些低矮的房屋,連綿的山巒,甚至山脊上蜿蜒的公路,都清晰可見。那樣近,近得仿佛一聲呼喊就能被對岸的人聽見;卻又那樣遠,遠得隔開了兩種全然不同的土地、生活與命運。江上有橋,不止一座。那斷橋最為觸目,鋼鐵的身軀從江心突兀地折斷,巨大的殘骸倔強地指向天空,像一個被時光定格的、巨大的驚嘆號,又像一個永不愈合的傷口。它沉默地矗立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油漆剝落,銹跡斑斑。寒風吹過它空洞的桁架,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亡魂低啞的合唱。我沿著江堤慢慢走,看本地的人們在江邊晨練、散步,神態(tài)安詳。有幾個老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坐在長椅上,默默望著對岸,一望就是半天。他們的臉上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那目光卻深得像這江水,里面沉淀的東西,是我這個外來者永遠無法真正測度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丹東的城市輪廓在午后的光線下漸漸清晰。江邊的公園里,有孩子在奔跑嬉戲,笑聲清脆。賣烤地瓜的小販,推著車,呵著白氣,空氣里飄來一陣甜暖的焦香。歷史那驚心動魄的一頁,已然翻過去了,化作了博物館里的圖片、斷橋上的銹跡,和老人深沉的凝望。而生活,最平凡、最堅韌的生活,如同這江水,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涌動著不息的力量,在傷痕旁,在記憶里,繼續(xù)它自己的、綿長的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離開丹東前,我又去了一次江邊,是在黃昏。夕陽將天空與江水都染成了同一片哀艷的、血橙般的顏色。斷橋巨大的黑影,倒映在粼粼的金波里,有一種悲壯而寧靜的美。對岸的燈火,三三兩兩地亮了起來,疏疏落落的,像幾顆怯生生的星。而我身后的城市,已是萬家燈火,一片暖老溫貧的人間光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從煙臺出發(fā)時的那片海。海是開端,是引子,將人引入一種漂流的、無根的狀態(tài);江是終曲,是定格,將人拉回到一條具體而微的、承載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界線旁。這一路,由海向江,由浩瀚歸于具體,由漂游的孤獨歸于踏實的土地,仿佛完成了一次小小的、地理與心理的雙重溯回。大海教人懂得遼闊與個體的微渺,而這條江,卻讓人看清了聯(lián)結(jié)與隔閡的復雜真相,以及在這復雜之上,生活本身那沉默而偉大的延續(x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程的火車上,我閉著眼,耳畔似乎又響起了渡輪那低沉的輪機聲,與鴨綠江上寒風吹過斷橋的嗚咽。它們交織在一起,成了這次北行戶外途中,最深刻、也最難以言喻的背景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