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隨筆</p><p class="ql-block"> 屋瓦回響</p><p class="ql-block"> 蔣鑄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雞鳴尚未劃破晨霧，我已握著竹帚，清掃老屋前空坪上一夜積下的落葉。竹絲擦過花崗石地面，沙沙輕響，像春蠶嚙食桑葉，又像時光自身在耳畔簌簌低語。祖母在堂屋里擦拭舊物——太祖父用過的算盤，祖父手抄的案卷，還有一只釉色溫潤的青瓷碗，不知傳了多少代。陽光斜斜切過門楣，將浮塵照得纖毫畢現(xiàn)，那些細小的金色游魂，在祖輩呼吸過的空氣里緩緩浮沉。祖母不說話，只拿軟布一遍遍拂過物件，屋里唯有布與瓷木相觸的輕響，細得像怕驚醒了沉睡的舊夢。</p><p class="ql-block"> 起初我很不解，甚至有些不耐。老宅太舊了，梁柱被歲月熏成深褐，椽木間偶有鼠聲窸窣，雨天好幾處會漏下纏綿的雨絲。我總覺得，與其把大把時間與錢財“浪費”在這朽敗的軀殼上，不如在城里尋一處敞亮新居。父親對我的提議，向來只是沉默。直到那個黃昏。</p><p class="ql-block"> 那日，父親領(lǐng)我爬上許久無人踏足的閣樓，樓板在腳下發(fā)出吱呀的呻吟。閣樓里堆著更“無用”的廢品：散了線的舊書，字跡模糊的契約，還有半截殘破的族譜。父親蹲下身，從一堆霉?jié)竦募堩摾锍槌鲆槐居矚すP記。紙頁脆黃如秋葉，墨跡卻頑強地清晰著——是祖父的筆跡，無關(guān)宏旨，全是瑣碎的流水賬：</p><p class="ql-block"> “民國廿三年，三月初七，購青瓦一千二百片，費銀洋四元。瓦工劉師傅言，東南角椽子有蛀，一并換了?！?lt;/p><p class="ql-block"> “五月，連日大雨，新瓦甚好，堂屋再無漏處。小兒（即我父親）夜讀，不必頻移書案?！?lt;/p><p class="ql-block"> “秋，后院橙子熟，摘兩籃，一籃送劉師傅，謝其盡心?！?lt;/p><p class="ql-block"> 我一行行看下去，那些冰冷的記述漸漸漫上溫度，浮起聲響。仿佛聽見七十多年前那個春天，瓦片被一塊塊傳遞上房頂時清脆的磕碰；看見年輕的祖父仰頭監(jiān)工，雨水順著新?lián)Q的瓦檐串成晶亮的簾；甚至嗅到那個秋天，送給瓦匠的橙子散出的、帶著泥土氣的甜香。</p><p class="ql-block"> 父親指向窗外，讓我看那一片屋頂。夕照正濃，給魚鱗般密密的瓦壟鍍上沉靜的金紅。他說，當年祖父換上的瓦，至今大多完好。而那位受了橙子、道著謝離開的劉瓦匠，他的孫子前年聽說要修老宅，特意從外省趕回來，說這門手藝他家還記得，這瓦他家來補，最是妥當。</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怔在斜陽里，耳畔忽然響起竹帚掃過花崗石坪的沙沙聲。那聲音與瓦片傳遞的磕碰、祖父筆記的摩挲、父親擦碗的輕響，悄悄匯在一起。我看見了一條線——不再是虛無的哲理，而是具象可觸的存在：它在覆蓋了七十多年風(fēng)雨的屋瓦上，在瓦匠孫子滿是老繭卻穩(wěn)健的手里，甚至在我此刻握著竹帚的掌心里。</p><p class="ql-block"> 這線，是祖父當年付出去的四塊銀洋，是那兩籃金黃的橙子，是他寫下“謝其盡心”筆端的溫厚。也是父親數(shù)十年如一日，守著老宅、舊物與念想的執(zhí)拗。世界果真以一種我未曾料想的方式回應(yīng)——回應(yīng)的不是銀洋與橙子，而是那份“盡心”，那份將房屋視為家園、將匠人視為親朋、將手中事做到極致的心意。這心意被時光窖藏，在某個需要的時刻悄然啟封，醇厚依舊。</p><p class="ql-block"> 我們總急切地叩問命運：為何予我風(fēng)雨，為何不予彩虹？卻很少低頭檢視，自己曾向歲月的土壤播下怎樣的種子——是抱怨的荊棘，還是善意的嘉禾？是敷衍的稗草，還是盡心的梁木？老宅的瓦無聲，可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嘹亮的答案。祖父一筆一劃記賬目時，父親晨光里默默擦拭時，并未期盼七十多年后的孫輩能讀懂什么。他們只是誠實地、本分地，給出了自己所能給的“好”。</p><p class="ql-block"> 掃畢，空坪光潔如洗。我將竹帚倚在墻邊，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用掌心撫過堂屋的門楣。木質(zhì)溫潤，滲著歲月與人手共同摩挲出的、玉一般的光澤。</p><p class="ql-block"> 終于明白，父親執(zhí)意修葺的，從來不只是幾間風(fēng)雨飄搖的舊屋。他是在擦拭那條看不見的線，是在為我們這些后來者，接通已然沉寂的回響。這老宅，連同每一片瓦、每一筆舊賬、每一道掌溫，都是巨大的共鳴箱。你以何種心念叩擊它，歲月便以何種聲響回應(yīng)你。</p><p class="ql-block"> 而我，這個曾經(jīng)不解的年輕人，此刻站在這里，聽著從屋瓦深處、從時光盡頭傳來的，那片清澈而宏大的回響。知道從今往后，生命里所有的叩問，都須先經(jīng)過自己心的審聽——我曾，我正，我將要給出怎樣的聲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