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冬日的暮晚，來得悄然而鄭重。仿佛只一個恍惚，天光便斂去了鋒棱，剩下一抹溫存的余暉，像稀釋了的蜜，勻勻地涂在曠野的額上。先前的喧囂，那些屬于春的萌動、夏的奔放、秋的豐饒，此刻都沉入了大地黢黑的夢里。</p> <p class="ql-block">草木卸去了華服，以最本真的枯黃，坦露著生命的筋骨。風(fēng)是清冽的，帶著細碎的寒意，拂過時，卻讓那滿地的衰草泛起一層茸茸的、帶著暖意的光暈，仿佛是大地在冬日里呼出的最后一縷溫柔的氣息。</p> <p class="ql-block">就在這一片安詳?shù)尼爬?，我遇見了它——一只北紅尾鴝的雌鳥。</p> <p class="ql-block">它靜棲在一截低矮的樹樁上，那樹樁被時光磨得圓鈍，像一冊合上的舊書，擱在蒼茫的天地間。</p> <p class="ql-block">它小小的身子，裹著一襲棕褐的羽衣，那顏色如此謙遜，幾乎要融進身后土褐的田野與深灰的暮靄里去，成了這曠野自然生長出的一枚紋理。</p> <p class="ql-block">然而，生命的光終究是藏不住的。它時而微微挺直那玲瓏的身軀，脖頸凝著一抹警覺而優(yōu)雅的曲線；時而側(cè)過頭，用那粒黑水晶般的眸子，靜靜地凝望著某個虛無的遠方。</p> <p class="ql-block">它是在聆聽深冬大地沉穩(wěn)的脈搏么？還是在尋覓一縷昨日遺失在風(fēng)里的暖意？</p> <p class="ql-block">暮色為它鍍上了一圈極淡的、毛茸茸的金邊，它便不再是一只尋常的雀兒，而成了這漸暗畫卷里一個溫熱的、跳動著的標點，一個屬于黃昏的、安靜的謎。</p> <p class="ql-block">忽然，它動了。并非驚惶，卻帶著一種宿命般的、不得不的勤勉。雙翅一振，便從木樁上滑入空中，劃出一道低低的、柔和的弧線，像誰用纖細的筆鋒，在暮色的宣紙上不經(jīng)意地拖了一抹。</p> <p class="ql-block">它掠過那些俯首的草尖，最終落定在一塊裸露的青石上。石面沁著夜的涼意，它小小的、纖細的爪，便緊緊扣住那一點堅實。</p> <p class="ql-block">它開始踱步，步子細碎而急促，頭顱一點一點，在石隙與枯草間尋覓著——尋覓一粒草籽，一只蟄伏的蟲，或僅僅是歲月遺落的一點點滋養(yǎng)。</p> <p class="ql-block">它啄食的樣子，帶著一種全神貫注的天真；偶爾停下，迅速地偏頭梳理一下翼上的羽毛，那姿態(tài)又顯出幾分難言的嬌怯與矜持。</p> <p class="ql-block">我的心，便在這凝視里，一點點被一種微溫的疼惜所浸透。</p> <p class="ql-block">這小小的生命，這棕褐的、幾乎與塵土同色的精靈，在浩瀚而嚴酷的冬的帷幕下，演出著它自己的、關(guān)乎生存的莊嚴戲劇。</p> <p class="ql-block">它的“尋尋覓覓”，不是詩意，是生計；它的每一次跳躍，都牽動著生存的游絲。</p> <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四野的寒意正從地底絲絲縷縷地升起，如同無形的潮水。它要往何處歸去？</p> <p class="ql-block">哪一叢荊棘，哪一處檐角，肯收留它這一身疲憊的羽毛，供它抵御這漫漫長夜的寒霜？</p> <p class="ql-block">它的身影，在愈加深濃的暮色里，漸漸成了一個更加模糊的斑點。</p> <p class="ql-block">看得久了，竟覺得那不再是一只鳥，而是一縷漂泊的、有著溫度的視線，是這荒野自身孤獨的魂靈，在遲暮時分具象成了這般惹人憐愛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我們這些被圈養(yǎng)在文明暖房里的人，有多久不曾這樣，屏息靜氣地、全然忘我地注視過另一個生命最本真的掙扎與堅韌？</p> <p class="ql-block">它的渺小，映照著天地的無窮；它的執(zhí)著，卻仿佛在質(zhì)問著我們那些易于滿足的慵倦。</p> <p class="ql-block">終于，它似乎尋得了些許慰藉，或是感到了夜色不容分說的催逼，再一次振翅，投向遠處一叢更深的、沉默的陰影里，不見了。</p> <p class="ql-block">曠野重歸完整的空寂，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但那片刻的相逢，卻像一枚小小的、溫熱的石子，投入我心湖的靜水，漾開的漣漪，久久不肯平息。</p> <p class="ql-block">我轉(zhuǎn)過身，朝著人間燈火的來處慢慢走去。身后，是徹底降臨的、博大的冬夜。</p> <p class="ql-block">而我知道，有一只棕褐色的小鳥，帶著我無從分擔的微末的重量與全部衷心的疼惜，已先我一步，融入了那一片無言的、孕育著晨光的黑暗之中。</p> 暮野里的北紅尾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