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與雞，（散文）

江東至尊

文/曹展 幾個月前，家中一袋麥片悄然生了蟲，細小的米象在谷粒間悄悄蛀出微不可察的孔洞。我拎起袋子正欲丟棄，老伴兒卻輕輕接過去，俯身湊近，在晨光里細細端詳了一回，指尖拂過袋口若有所思，忽而抬眼，聲音溫軟如絮：“人不能吃了，給鳥兒吧?！蹦蔷湓挘褚活w溫潤的石子，悄然投入我沉寂已久的心湖，漾開一圈圈柔軟而綿長的漣漪——不是驚濤，卻足以讓干涸的角落重新映出天光。我點點頭，眼前便浮起公園林蔭道上那些鳥的身影：它們靈巧地躍過青草縫隙，低頭啄食散落的草籽，翅尖掠過斜陽，仿佛把整座城市的倦意都銜走了幾分。 老伴兒翻出一只舊瓷盤，邊緣磕掉了一小塊釉，露出底下微黃的胎骨，卻仍透著溫厚的質(zhì)地。她用清水一遍遍濯洗，再用軟布反復(fù)擦拭，直至盤面光潔如初，映得見人影。那盤子白底青花，藍邊清雅，靜臥多年，早已被遺忘在櫥柜深處；如今盛滿金燦燦的麥片，在晨光里竟也煥發(fā)出一種古瓷特有的沉靜氣韻——素樸而不寡淡，空寂而含生機。我倚在窗邊守候，心卻飄得極遠：這高樓如林、車聲不息的城中腹地，鳥兒們還認得這人間煙火里，特意為它們留出的一小片善意么？ 約莫過了三兩日，一個灰蒙蒙的清晨，天光未明，我尚在半夢半醒之間，忽聞窗外一陣急雨般的“篤篤”聲——輕、脆、密，帶著一種天然的節(jié)奏感，仿佛春筍破土，又似露珠墜葉。我屏住呼吸，輕輕挪至窗簾后，只掀開一道窄窄的縫兒。果真來了！兩只麻省，羽色褐中泛灰，尾羽微微翹起，還有一只我叫不出名的鳥兒，通體灰褐，幾乎融進熹微的天光里，只余一雙剔透的黑眼睛，在朦朧中熠熠生輝。我小心翼翼的用手機拍下了，原來是一只斑鳩。它們的小腦袋一點一點，啄食時專注而謹慎，每啄幾下，必倏然抬頭，脖頸輕旋，晶亮的眼珠朝窗內(nèi)飛快一瞥——不是乞憐，亦非試探，倒像一位初涉塵世的旅人，在陌生疆域邊緣，以目光丈量安全的距離。那一刻，我與它，隔著一層薄而冷的玻璃對望。它眼中沒有依附，亦無疏離，唯有一片澄澈的警覺，那是天空賦予的本能，是風(fēng)刻進羽毛里的語言。我忽然明白：我們之間橫亙的，何止是一扇窗？更是兩種生命所選擇的來路與歸途。 自此，它們便成了陽臺上的?？?。有時獨來，伶仃如墨點；有時成雙，比翼而棲；最多時竟有四五只，錯落停駐于鋁制欄桿之上，宛如五線譜上躍動的音符，無聲卻自有節(jié)律。我添食時，它們便“呼啦”一聲振翅而起，齊齊飛上對面人家的晾衣桿，歪著頭，黑豆似的眼睛齊刷刷盯住我，神情里竟有幾分狡黠的期待。待我退開幾步，隱入簾后，不過片刻，“篤篤”的啄食聲便又響起來，清越、細密、從容，仿佛一場心照不宣的約定。這無言的契約，比任何言語都更鄭重。每每看見空盤再度被金黃填滿，我心里便悄然升騰起一種奇異的滿足——仿佛也分得了一縷它們翅尖掠過的清風(fēng)，一星它們眼中映照的曠野，一絲它們未曾交付卻慷慨饋贈的自由。 日子漸深，一個念頭卻如春藤悄然攀上心壁：它們?nèi)杖诊w來，認得這盤子，認得這窗臺，甚至認得我佇立的身影，可為何始終不肯近我一步，像……像一只家禽那樣，溫順地踱到腳邊，仰頭等待？ 這念頭一生，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越過自家窗欞，投向?qū)γ鏄琼敗?lt;/p> 那里，八只狼山雞正安然棲居。它們通體烏黑油亮，羽色如浸過陳年墨汁，又似裹著最上等的玄色緞子，在陽光下泛著幽微而溫潤的光澤。每日的光陰，被主人打理得嚴絲合縫：傍晚時分，夕陽剛斜過樓宇的脊線，主人便踱至陽臺，“咕咕”喚著，聲音低沉而熟稔，一只只將它們捧進屋內(nèi)——怕夜貓子擾了它們的酣夢，怕晚風(fēng)涼了它們的絨羽。清晨天光初透，麻麻亮?xí)r，門“吱呀”一聲推開，雞群便迫不及待涌出，撲棱棱振翅躍入鐵網(wǎng)圍就的露天棚中，爭先恐后，笨拙而歡欣，仿佛那方寸之地，便是它們?nèi)渴澜绲闹行摹Ｎ故车奶麓膳枰豁?，它們便團團圍攏，長頸伸縮，喙喙相碰，篤定而安詳。陽光灑落，鍍亮它們光滑的背羽，泛起一層溫順的、家常的暖光，像被歲月反復(fù)摩挲過的舊陶，沉實、熨帖、不設(shè)防。 我凝望著，心頭驀然浮起《詩經(jīng)》里的句子：“雞棲于塒，日之夕矣?！蹦钱嬅嫒绱税蔡瘛u在墻洞里棲息，夕陽緩緩西沉，炊煙裊裊升起，人與禽，在同一片屋檐下，共享著日升月落的節(jié)律。它們與人的羈絆，已綿延數(shù)千年，信任早已不是選擇，而是血脈里奔涌的慣性，是骨骼中沉淀的溫存。而窗外的麻雀呢？它們的身影，總在“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蒼茫里，在“揀盡寒枝不肯棲”的孤高畫境中——一個是檐下的煙火故舊，一個是天地間的江湖散客；一個把根須扎進泥土與晨昏，一個把翅膀系于云影與遠方；路，原就不同。 再細看時，便品出更多況味來。斑鳩的爪，纖細而有力，緊緊扣住冰涼的金屬欄桿，趾尖微屈，隨時準備發(fā)力，彈向無垠的蔚藍；狼山雞的足，則穩(wěn)穩(wěn)踏在夯實的水泥地上，步履沉實，踩著的是日復(fù)一日循環(huán)往復(fù)的暖飽與篤定。一個的“家”，在風(fēng)云聚散的天際線；一個的“家”，在主人清晨推門那一聲悠長的“吱呀”里。 有一回雨霽初晴，陽臺欄桿上積了一小洼水，澄澈如鏡，靜靜映著流云與天光。一只斑鳩翩然而至，竟未先奔食盤，卻輕盈跳至水洼旁，迅疾低頭，喙尖輕點水面，又倏然昂首，小腦袋靈巧轉(zhuǎn)動，抖落幾點碎銀似的水珠。它在飲水。那一瞬，我心頭微微一顫——原來我日日只記得供食，卻忘了它們亦會渴；這偶然凝成的天水，竟成了它意外邂逅的甘霖。而對面的雞，此刻正俯身于那只锃亮的鐵皮水槽前，從容啜飲著主人新添的清水，水波微漾，映著它們安詳?shù)膫?cè)影。 我不再疑惑了。那日日飛來又倏忽遠去的剪影，教給我的，遠比任何溫順的依偎都更深刻。它讓我看見一種從未被屋檐馴服的遠方，一種在高度警覺中依然完整、豐盈的生命姿態(tài)。它每一次警惕的抬頭，都像在重申一個古老而莊嚴的契約——關(guān)于自由，關(guān)于邊界，關(guān)于尊嚴。而我何其有幸，能在這方寸陽臺之上，做一個靜默的守約者，目送它們于鋼筋水泥的叢林邊緣，依舊做著自己：一片不依賴誰、也不屬于誰的，自在的風(fēng)景。 那只白底藍邊的瓷盤，仍靜靜擱在那兒，盛著金黃。天光初染窗欞時，“篤篤”的啄食聲便準時響起，清亮如雨，細密如歌，敲醒了整座城市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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