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凍土下的心跳</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春寒料峭，天還未亮，村莊仍沉在灰藍色的夢里。生產(chǎn)隊的鐘聲卻已響起，一聲，又一聲，像從地底傳來，敲醒了沉睡的犁鏵，也敲醒了少年蒙眬的眼。</p><p class="ql-block">他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棉襖，腳蹬膠靴，踩著霜凍的土路走向田頭。風像小刀，刮過耳根，可他的心卻熱著——昨夜夢見那片麥子熟了，金浪翻涌，老秀才站在田里，笑著對他招手。</p><p class="ql-block">生產(chǎn)隊的牛車已停在地頭，鐵犁閃著冷光，像一彎沉睡的月。老隊長蹲在田埂上抽旱煙，煙鍋里的火星一明一滅，像大地的心跳。看見少年，他吐出一口煙霧：“來得早啊，今兒要翻的是東洼那塊老地，凍得硬，得用勁?！?lt;/p><p class="ql-block">少年點頭，接過扶犁的活。牛蹄踩在凍土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大地在呻吟。鐵犁咬進土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在撕開一層陳年的痂。</p><p class="ql-block">犁溝一道道翻開，黑土翻卷，濕氣升騰。忽然，犁鏵又撞上硬物，這次不是陶片，而是一截木頭——半腐的，卻還完整，上面還纏著麻繩，像是舊時的農(nóng)具殘件。</p><p class="ql-block">少年蹲下，用手扒開泥土，發(fā)現(xiàn)那木頭竟是一把老鋤的柄，鋤頭早已銹蝕，只剩一個鐵窩。他輕輕取出，拂去泥塵，竟在木柄背面發(fā)現(xiàn)幾道淺淺的刻痕，像是被人用刀尖一筆一筆剜出來的字：</p><p class="ql-block">“春三月，種麥，勿忘?！?lt;/p><p class="ql-block">字跡歪斜，卻有力，像一個餓著肚子的人，在寒夜里寫下的遺囑。</p><p class="ql-block">少年心頭一震。他忽然想起老秀才說過的話：“那年開春，我們連鋤頭都砸了煉鐵，可有人偷偷藏了一把，埋在地里，說：‘地不能荒，人不能斷?！?lt;/p><p class="ql-block">他攥緊那截木柄，仿佛握住了某個被遺忘的春天。</p><p class="ql-block">午間歇晌，他帶著木柄去找老秀才。老人正坐在院中曬太陽，手里摩挲著那塊陶片。看見木柄，他手指微微發(fā)抖，良久，才輕聲道：“這是……你爺爺?shù)?。?lt;/p><p class="ql-block">“我爺爺？”</p><p class="ql-block">“嗯?！崩闲悴盘ь^，目光深遠，“他那年是生產(chǎn)隊的技術(shù)員，懂農(nóng)事，也懂人心。大煉鋼鐵時，他偷偷把這把鋤埋了，說：‘鐵可以煉，地不能荒?！髞怼I死在秋收前，沒等到麥子熟?！?lt;/p><p class="ql-block">少年怔住。他從未見過爺爺，只知他“早逝”。此刻，那把破鋤，那幾個字，竟成了他與血脈之間最真實的連接。</p><p class="ql-block">他回到田里，把木柄重新埋進犁溝深處，又在上面種了一小撮麥種。他想：這地，曾埋下鋤頭，埋下陶片，埋下名字，如今，也該埋下記憶。</p><p class="ql-block">夜深，月光如水。少年躺在田埂上，耳朵貼著地，仿佛能聽見泥土深處的聲音——那是種子在發(fā)芽，是根須在穿行，是無數(shù)個春天，在凍土下悄然蘇醒。</p><p class="ql-block">他閉上眼，輕聲哼起那支老調(diào)：</p><p class="ql-block">“春耕忙，春耕忙，</p><p class="ql-block">鐵犁翻開舊時光。</p><p class="ql-block">一粒種，一顆心，</p><p class="ql-block">埋進土里盼天光?！?lt;/p><p class="ql-block">風過處，麥苗輕搖，像在應(yīng)和。</p><p class="ql-block">遠處，生產(chǎn)隊的牛鈴又響了，新的一天，即將開始。</p><p class="ql-block">而大地，正以它沉默而堅韌的方式，把往事與希望，一同翻進春天的泥土里。</p><p class="ql-block">春耕，從未停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