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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被送人家男孩的故事（2）

子諾

<p class="ql-block">（5歲到11歲）</p> <p class="ql-block">男孩五歲那年，山下的路就漸漸斷了人煙。兵亂像秋后的霜，一層層壓下來，藥鋪的門板每天打開得越來越晚。養(yǎng)父坐在柜臺后頭，手指在算盤上撥來撥去，其實早就算不出什么了——賬本里全是欠條，紅筆勾著的名字，一個都沒回來。米缸見了底，養(yǎng)母把最后一把米淘了三遍，煮成稀粥端給我。她不說話，只用袖口擦了了碗邊，像是怕我嫌少?？晌夷臅?？那碗熱氣撲在臉上，是我整個冬天最暖的一刻。</p> <p class="ql-block">養(yǎng)父盯著那空糖罐看了很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去年臘八，他還從罐子里捏出兩顆冰糖塞進(jìn)我嘴里，甜得我瞇起眼笑。如今罐子蒙了灰，連影子都照不出一顆糖來。他沒罵人，也沒摔東西，只是把旱煙鍋在鞋底磕了磕，聲音輕得像嘆息?？晌衣牭贸鰜恚强牡牟皇菬熁?，是他心里最后一點指望。</p> <p class="ql-block">那天清晨霧很重，他蹲在門檻上，煙袋明明滅滅。我站在他身后，看他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扛著我看不見的東西。后來他忽然起身，從柜底摸出半袋當(dāng)歸，用粗布包了，塞進(jìn)懷里。他牽起我的手，手心全是汗，卻冷得發(fā)僵?！白甙伞！彼f。我沒問去哪兒，可我知道，這一走，就不是買藥的路。</p> <p class="ql-block">對面坡上老二家的煙囪正冒煙，一縷一縷往天上爬。我們走到門口時，門開了，熱氣裹著粗糧的香味撲出來。老二嬸掀開鍋蓋，窩頭擺在蒸籠里，黃澄澄的。我盯著那鍋，腳像生了根。養(yǎng)父沒進(jìn)屋，只把我的手交到她手里，轉(zhuǎn)身就走。我猛地掙開，哭喊著追出去：“爹！爹帶我走！”可他沒回頭。我看見他袖子抬起來擦了下臉，然后整個人就鉆進(jìn)了霧里，像被山吞了。男孩由老大家送給了老二家，命運(yùn)又一次改變自己。</p> <p class="ql-block">老二嬸把我摟進(jìn)懷里，手拍著我的背，嘴里念著“乖娃，乖娃”?？晌也还?，我傻站著，眼睜睜看著霧把藥鋪的方向也蓋住了。那一刻的男孩只有站到哪里一動不動，看著養(yǎng)父的背影，像一根插在泥地里的小木樁，風(fēng)吹不動，心也凍住了。</p> <p class="ql-block">動亂像野火，燒得人人難熬，老二家也挺不住生活的壓力。二養(yǎng)父決定帶我們離開山里店鋪，回到晉中一個風(fēng)沙滿天飛的村莊———吳村。臨行前夜，我蹲在院角，把小布包里的東西翻來覆去：半截鉛筆、一張藥方邊角畫的娃娃、還有那顆沒舍得吃的陳皮糖。我知道，這一走，就再也回不到親生父母埋著的那片坡了?？晌覜]哭。風(fēng)沙地再苦，也比守著空藥罐強(qiáng)。</p> <p class="ql-block">老家的房子是座舊四合院，看起來很卻結(jié)實住宅。奶奶坐在堂屋門口曬太陽，兩個叔叔在院里劈柴。養(yǎng)父把我安頓好，沒歇幾天，又收拾包袱準(zhǔn)備走西口。臨行前，他蹲下來握著我的手，一遍遍說：“聽話，等爹回來。賺了錢，送你上學(xué)，認(rèn)字，念書?！蔽尹c頭，他摸摸我的頭，轉(zhuǎn)身走了。這次我沒哭，只站在院門口，看他背影消失在黃土路上。風(fēng)卷著沙粒打在臉上，像細(xì)小的針，可我一動不動，仿佛只要我不眨眼，那背影就不會徹底走遠(yuǎn)。</p> <p class="ql-block">二養(yǎng)父一走杳無音訊，母親在家也難養(yǎng)男孩，好心舅舅把母子接回到娘舅家。</p> <p class="ql-block">他漸漸長成一個沉默的少年，話不多，卻總在別人需要時出現(xiàn)。羊群走散了，他能追到找回來。他不再問“家”在哪里。他明白，家不是一座房子，不是一張戶口，也不是誰生了你。家是那碗沒米粒的粥，是那半袋當(dāng)歸的重量，是黃昏里一聲“回來吃飯”的呼喚。他沒能走進(jìn)學(xué)堂，可他學(xué)會了另一種識字——讀人心，讀風(fēng)雨，讀那些藏在沉默里的回憶。他終于活成了一個“接住別人”的人——像當(dāng)年那些沒說太多話，卻把他穩(wěn)穩(wěn)抱在懷里的大人一樣。</p> <p class="ql-block">男孩在娘舅家聰明懂事9歲就能幫娘舅干活。他在地里拾柴、喂羊、牽驢磨面，天不亮就跟著舅父去趕集，肩上挎著小布袋，裝著幾枚雞蛋換來的鹽和火柴。學(xué)堂的鐘聲從鎮(zhèn)上傳來時，他常站在坡頭聽一會兒，然后低頭繼續(xù)割草。舅母經(jīng)常說他“眼里有活，心里有數(shù)”。</p> <p class="ql-block">后來我常想，人這一生，走過的路未必都算數(shù)，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卻像種子，埋進(jìn)土里，悄悄長成了根。我從沒進(jìn)過學(xué)堂，可我在風(fēng)里聽懂了算術(shù)，在雨里學(xué)會了等待，在無數(shù)個清晨和黃昏里，記住了誰的手曾輕輕搭在我肩上。</p> <p class="ql-block">有時候，我在羊群中蹲下來，看小羊依偎在母羊身邊，心里就會浮起那個冬天的粥碗。老二嬸的手粗糙，可她喂我吃飯時，總把勺子吹了又吹，怕燙著我。她不識字，卻教我一句老話：“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我那時不懂，現(xiàn)在懂了——那口氣，是別人給的暖，是舍不得吃的糖，是走遠(yuǎn)了還回頭望一眼的念想。</p> <p class="ql-block">我在田里翻土?xí)r，舅父常站在我身后看一會兒，然后點點頭走開。他從不夸我，可有一天，他把一把新鋤頭遞給我，說：“使喚得順手，就別換了。”那把鋤頭的木柄光滑，像是他早早就為誰準(zhǔn)備好的。我握著它，像握住了某種無聲的承認(rèn)。</p> <p class="ql-block">幫娘舅做農(nóng)活的場景，成了我最踏實的時光。天不亮，驢蹄敲著石板路，我跟著舅父往集市走。風(fēng)從山口灌下來，我縮著脖子，卻不敢喊冷。布袋里的雞蛋是換鹽的指望，我護(hù)著它，像護(hù)著當(dāng)年那個裝著陳皮糖的小布包。</p> <p class="ql-block">多年后，我已不再追問命運(yùn)為何一次次把我送走。我只知道，每一次被接住，都讓我更懂得如何伸手。我不是誰親生的孩子，但我被許多人用沉默的愛養(yǎng)大。那空糖罐、那半袋當(dāng)歸、那碗稀粥、那把鋤頭——它們不是遺棄的證明，而是我一路走來的路標(biāo)。我或許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但我活成了許多人心里的“那個好孩子”，這就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