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于冬月的凜冽，終究擱下了每日一小時的散步。蜷在陽臺的躺椅上，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撞向窗外，像失了方向的風(fēng)，漫無目的地漂移。<br> 窗外的古城，正斂著冬的肅殺眉眼。街上行人都把棉服裹得更緊，腳步也邁得格外匆忙，仿佛要盡快逃離這浸骨的寒涼。幾株殘葉未褪盡的梧桐，像謝頂?shù)臐h子，面無表情地挨著冷色調(diào)的樓群。那些高低錯落的建筑，雖披著米黃、灰褐的外衣，卻都透著一樣的清寒。唯有鴿群偶爾從樓隙掠過，翅尖劃破沉悶的空氣，像叢林里驚飛的一抹流螢，轉(zhuǎn)瞬便沒了蹤影，只留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靈動。<br> 目光越過樓群東向的盡頭，一山兀自突起?？v然籠著朦朧霧靄，也掩不住那風(fēng)流身段，青黛色的輪廓在灰幕中緩緩起伏 —— 正是驪山。 望到山的剎那，心頭竟猛地一顫。不為它 “烽火戲諸侯” 的千古盛名，只因我這曾在山里滾爬長大的放羊娃，骨頭縫里還嵌著黃土的氣息，一撞進山影里，眼眶就忍不住泛潮，那些沉在歲月深處的舊時光，竟順著這抹青黛，一點點漫了上來。<br> 記憶里的冬日山原，放羊是樁頂愜意的事。沒了莊稼地的牽絆，羊兒們像旋風(fēng)般漂移，前一刻還溜到溝底，鼻尖蹭著殘雪，啃幾口焦脆的枯草；下一秒已漫上山梁，蜷在背風(fēng)處，把暖融融的陽光馱在脊背上，愜意地瞇著眼。我裹著沉甸甸的山羊皮襖，領(lǐng)口的羊毛蹭著臉頰發(fā)癢，肩頭扛著磨得锃亮的放羊鏟，木柄被掌心的汗浸得溫潤發(fā)亮。跟在羊群后面東張西望時，靴底踩過凍得邦硬的土塊，那 “咯吱咯吱” 的聲響，像串風(fēng)中的銀鈴，在空曠的荒坡上蕩出老遠(yuǎn)，又輕輕落回耳畔，成了冬日山原最動聽的節(jié)拍。 文哥家的騾子那次 “越獄”，如今想起來仍叫人笑出淚花。那畜生不知怎的，竟拱開了朽木圈門，四蹄一撒歡，便像道棕黃色的閃電在田埂上飛竄。先是從六坰地的麥茬田，躥到萬家莊的曬谷場，驚得覓食的家雞撲棱棱亂飛；轉(zhuǎn)瞬又折回六坰地的楊樹旁，繞著光禿禿的樹干兜圈子瘋跑，脖子上銅鈴似的鈴鐺，叮鈴哐啷亂響，像是在為自己的 “壯舉” 喝彩。<br> 文哥舉著皮鞭在后面追，粗嗓門罵罵咧咧的聲響，能驚飛半里地的麻雀。他那破鑼似的嗓子喊得冒煙，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吞著個熱土豆。最后實在撐不住，一屁股坐在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胸脯呼哧呼哧起伏，活像臺漏了氣的舊風(fēng)箱，連棉褲上沾著的草屑，都跟著一顛一顛地抖。<br> 沒過一袋煙的功夫，那匹闖了禍的騾子，竟耷拉著耳朵回來了。鼻孔里噴著一團團白氣，濕漉漉的睫毛垂著，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慢悠悠踱回圈里時，像個闖完禍、垂頭喪氣認(rèn)錯的娃。墻根下蹲著抽煙的老漢們，先是瞅著發(fā)愣，隨即猛不丁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得邦邦響，眼淚順著滿臉的皺紋溝子，直往下淌。 “換針線喲！換細(xì)瓷碟子咯 ——” 胡浪子的叫賣聲，總像從遠(yuǎn)處飄來的笛音，忽高忽低，在寂靜的冬日山村里回蕩。那走村串戶的小販，搖著撥浪鼓，銅鈴似的響聲在村口一落，婆娘們便攥著攢了許久的頭發(fā)、豬鬃、羊毛，三三兩兩地圍攏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討價還價，聲音里滿是煙火氣。末了，她們捧著心儀的針頭線腦或青花小碟，臉上堆著滿足的笑往家趕，腳步踩著雪沫子咯吱作響，急著鉆進熱烘烘的炕頭，給娃縫件新襖，把冬日的暖意，一針一線縫進布料里。胡浪子則挑著貨郎擔(dān)，晃悠悠走向下一個莊子，背影在雪地里漸漸縮成個小黑點，像株被雪壓彎的蒿草，慢慢融進白茫的天地里，只留一串撥浪鼓的余音，在風(fēng)里輕輕飄蕩。 得勝在河沿地苫糞的光景，也在眼前活了過來。他把凍硬的糞土翻來攪去，和勻了，就一锨一锨撩成圓堆，再用鐵锨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細(xì)細(xì)拍打，“啪啪” 的聲響在空曠的河溝里蕩開，驚得崖壁上的野雀撲棱棱飛。崖娃娃（回聲）也跟著學(xué)樣，“啪啪” 地應(yīng)和，得勝索性雙手?jǐn)n成喇叭，對著河崖嗷嗷喊，崖娃娃也嗷嗷地回，一時間，寂靜的河溝像落了群嬉鬧的娃，滿世界都是快活的回音，驅(qū)散了冬日的寂寥。那拍打得光溜圓整的糞堆，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個剛出籠的大饅頭?？刹痪褪锹?，來年麥子沉甸甸地壓彎了腰，磨出的面粉，不就蒸出這樣白白胖胖的饅頭么？這圓滾滾的糞堆，原是藏著莊稼人的期盼與希望。 山里的冬天原是寂寥的，目之所及，無非黃土、枯草、灰天，單調(diào)得讓人懶得說話?？裳騼簜兤X得快活，在山洼里撒著歡游蕩，轉(zhuǎn)眼就漫上陽坡屲的山頂。跟著羊群爬上山頂?shù)奈遥乖谀莾和娏送捓锏氖澜?。西邊天際，一峰兀自崢嶸，山頂?shù)姆e雪閃著銀光，在周遭泛黃的群山圍子里鶴立雞群 —— 那是馬寒山。<br> 馬寒山，因 “寒山積雪” 的景致得名，是祁連山伸來的一脈，冷峻如披雪的劍客，自帶清冽風(fēng)骨；眼前的驪山遠(yuǎn)看像匹青色的驪馬靜臥，故而得名，是秦嶺的支脈，翠秀似著綠衫的佳人，藏著溫婉風(fēng)流。它們皆為名門之后，各有風(fēng)姿，卻都牽著我心底的牽掛。<br> 若說馬寒山、驪山是養(yǎng)在深閨的錦衣玉食之家，我放羊的那些山，便是土坯墻里的寒門。它們寂寂無名，頂多出些酸棗、柴胡，連個正經(jīng)名字都沒有，卻有著最厚實、最溫柔的黃土。春天播下的谷種，能抽出青嫩的苗；秋天撒種的蕎麥，能開成白茫茫的海。是這些不起眼的山，把我這放羊娃喂得結(jié)結(jié)實實，連骨頭縫里都浸著黃土的溫厚，這輩子都褪不去了。<br> 年光像指縫間的沙，簌簌地就漏走了。如今蜷在這鋼筋水泥的斗室里，隔著一層冰涼的玻璃望山，卻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些在山里放羊、聽叫賣、看苫糞的日子，回不去那些浸著黃土氣息的舊時光。<br> 山影依舊，舊時光卻成了心頭的念想，隔著歲月與玻璃，輕輕搖曳，愈發(fā)清晰，也愈發(fā)遙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