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腳踏進(jìn)山西朔州崇福寺的山門，便踏進(jìn)了一場盛唐的舊夢里，尉遲將軍奉敕而建的殿宇，正用每一片陶瓦呼吸著千年的風(fēng)。</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晨光斜斜地切過彌陀殿的飛檐，將“養(yǎng)真”二字牌匾照得半明半晦。那字跡渾厚如將軍的臂膀，又透著一股意外的清癯，仿佛征戰(zhàn)殺伐的武夫，晚年在此悄然皈依了內(nèi)心的田園。這便是整座寺廟的魂魄所在了——于紅塵萬丈中，涵養(yǎng)一份天真。這“養(yǎng)真”的訓(xùn)誡，起初是給佛陀的，給菩薩的，最終，卻像檐角風(fēng)鈴的清音，絲絲縷縷，都落在了即將登場的凡間女子妙真的命運(yùn)弦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目光，卻先被那雕花窗欞擒住了。它們不是江南園林里那種欲說還休的疏影橫斜，而是北地的大氣與繁復(fù)。菱花、球紋、古錢紋，一刀一刀，將光陰刻成了立體的詩。陽光穿過，在地上印出流動的光斑，像一部攤開的、用光與影書寫的經(jīng)文。向?qū)дf，寺里的鐘聲響起，三十里外應(yīng)縣木塔的風(fēng)鈴便會應(yīng)和。我靜立片刻，并未真的聽聞鐘鳴，卻仿佛感到一種巨大的、無聲的共振，從腳下傳來。那是木塔與殿宇，唐風(fēng)與遼制，通過大地血脈進(jìn)行的一場持續(xù)了十個世紀(jì)的、沉默的對話。這窗欞，便是這對話鏤刻出的、最精致的聽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踏入彌陀殿的幽暗，時間陡然變得稠密。七尊主佛與肋侍菩薩的彩塑從歷史的暗處浮現(xiàn)出來。佛陀的面容是經(jīng)典的漢地雍容，寧靜如秋水；可那肋侍菩薩的衣袂，卻在不經(jīng)意間泄露了天機(jī)。那并非曹衣出水式的含蓄垂落，而是帶著一種生動的弧度，仿佛剛剛被漠北的長風(fēng)吹拂，猶自飛揚(yáng)。瓔珞的紋樣，繁密層疊里，摻入了草原民族酷愛的卷草與聯(lián)珠，金碧雖已斑駁，異域的光彩卻從裂縫中頑強(qiáng)地滲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墻上的壁畫更是一個喧嘩的宇宙。佛本生故事里的人物，姿態(tài)是漢畫的寬袍大袖，線條圓融；可到了飛天與力士身上，筆鋒陡然一轉(zhuǎn)，變得剛健迅疾，色彩也大膽潑辣起來，朱砂與石膏的對比，帶著草原烈日般的熾烈。這便是所謂的“胡風(fēng)漢骨”了。農(nóng)耕文明的溫厚骨架，撐起了游牧精神的奔放肌理。這不是生硬的拼貼，而像一場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緩慢“化學(xué)反應(yīng)”。沖突沒有走向撕裂，反而在佛陀慈悲的注視下，沉淀成一種奇異的和諧。那壁畫上每一道看似沖突的筆觸，如今看來，都成了文明渴望相互理解、最終和解的掌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殿角的幽暗處，一位老僧正在輕聲為幾位香客講述“妙真姑娘”的故事。說古時大旱，赤地千里，一位名叫妙真的本地姑娘，為救鄉(xiāng)民，在此殿前長跪祈雨，終至力竭而亡。其誠感動上蒼，甘霖沛然而降。故事樸素得像一塊未雕的璞玉，卻讓滿殿神佛的“混搭”之美，忽然有了沉甸甸的人間溫度。那彌勒的混血面容，那壁畫的融合筆意，不正是為了容納、撫慰像妙真這樣，無論胡漢，在苦難面前同樣焦渴、在善念之中同樣赤誠的靈魂么？一切藝術(shù)的最高公約數(shù)，原不過是“向善”二字。妙真姑娘那不曾被史書記載的跪姿，或許才是這殿中最偉大的一尊“彩塑”，由人心最純粹的泥土塑成，供奉在時間的祭壇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夕陽西下，我走出山門?；赝梆B(yǎng)真”匾額，它已沐在溫柔的金光里。養(yǎng)真，養(yǎng)的真是什么？是技藝之真，是風(fēng)格之真，最終，還是人心向善之本真。那跨越三十里與木塔共鳴的鐘聲，我聽不到了；但我似乎聽到了另一種更洪大的共鳴——那是斧鑿與畫筆的共鳴，是農(nóng)耕與草原的共鳴，是傳說與歷史的共鳴，最終，都匯成了古老殿宇深處，那一脈關(guān)于慈悲與拯救的、永不沉寂的共鳴。這共鳴，至今仍在每一個仰望它的人心中，激起細(xì)微而清澈的回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