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祝?!分?,祥林嫂的死并非偶然,而是一場無聲的處決——一場由冷漠編織、由圍觀滋養(yǎng)的集體謀殺。她踏入魯鎮(zhèn)的那一刻,便不再是人,而是一個可供咀嚼的故事。起初,人們尚肯為她嘆息,那嘆息如冬夜呵出的一縷白氣,微溫卻短暫,轉瞬消散在風里??僧斔槐楸橹貜桶⒚焕堑鹱叩膽K劇,那點溫情便冷卻成厭煩,最終凝作譏諷與回避。</p> <p class="ql-block"> 魯迅借“我”與祥林嫂的對話,剖開了知識分子的軟弱靈魂?!拔摇钡闹崞湓~,不只是個人的怯懦,更是整個時代對苦難的系統(tǒng)性逃避。當祥林嫂顫聲問起“魂靈的有無”,她真正叩問的,是這人間是否還存一絲公正,是否還有人愿為她這被碾碎的生命,留下一句回響。</p> <p class="ql-block"> 我仿佛立于魯鎮(zhèn)街角,看見她枯唇開合,干澀地念出:“我真傻,真的……”人們圍攏,并非出于憐憫,而是為了重溫那熟悉的開場。如同觀看一出千遍排練的悲劇,他們早已熟稔臺詞,只等她登臺。待到厭倦,便轉身離去,留下她孤身立于空蕩的場心,連回音都吝于施舍。</p> <p class="ql-block"> 最深的暴力從不帶血。它藏在一句“又來了”的輕蔑里,藏在孩童哄笑奔逃的腳步聲中,藏在四嬸那句“你放著罷”的冰冷拒絕里。無人將她推入深淵,可每個人都在她身上投下了一塊石頭。她的痛苦成了年節(jié)飯桌上的談資,成了沉悶生活里的一味佐料。當悲傷被消費殆盡,她便一文不值,被世界悄然抹去。</p> <p class="ql-block"> 而我呢?我也在逃。她問我魂靈是否存在,我囁嚅無言。我不是不知,而是不敢——說“也許有”,怕予她虛妄的希望;說“也許無”,又恐掐滅她最后的微光。我的沉默,與魯鎮(zhèn)眾人的冷漠何異?我們皆是這場謀殺的共犯,只不過我披著知識的外衣,手中握的不是唾沫,而是精致的猶豫與辯解。</p> <p class="ql-block"> 她問的哪里是魂靈?她是在吶喊:這世上,可曾有人真正看見我的痛?可曾有一種正義,能還我一個清白的交代?可答案早已寫在每一道躲閃的目光里——你要的公正,不在這里。這里只歡迎悲傷的表演,不接納真實的苦難。</p> <p class="ql-block"> 于是她死了,在祝福的爆竹聲里,在滿鎮(zhèn)的喧天喜慶中。無人記得她最后一眼望向何處?;蛟S她只是想看看,那扇她曾無數(shù)次擦洗的門,會不會為她開一次??赡巧乳T始終緊閉,如同這社會對弱者的全部回應:冷漠、堅硬、不容置疑。</p><p class="ql-block"> 看客散了,戲落幕了??晌抑?,這樣的戲,還會在別處開演。只要還有人以他人的苦難為消遣,只要還有人在追問時選擇沉默,祥林嫂的影子,就永遠不會走遠。</p> <p class="ql-block"> 我曾在一個冬夜的車站等車,寒風如刀割面。站臺上零星幾人,縮頸低頭,或刷手機,或望遠處發(fā)呆。一位衣衫單薄的老人推著滿載紙箱的舊三輪,在臺階前屢次打滑。他不言語,只喘著粗氣,雙手凍得通紅。</p><p class="ql-block"> 一個穿校服的女孩抬頭看了他一眼,隨即低頭刷起短視頻。有人輕咳一聲,轉身走入候車廳。我站在原地,心微微一動,腳步卻如釘住。最終,是一位清潔工模樣的中年女人走上前,默默搭手。兩人合力將車推上臺階,無言。老人點頭,她擺手,各自走開。</p> <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何為“旁觀”。我們并非看不見,而是早已學會迅速歸類:不關我事、麻煩、別惹上身。我們用沉默筑起高墻,以為能擋住世界的寒,卻不知那冷早已滲入骨髓,凍結了本能的溫熱。</p> <p class="ql-block"> 前些日子路過一所中學,放學鈴響,學生如潮涌出。校門口一位賣烤紅薯的老婦,臉被爐火烤得通紅,手裂著血口。一男孩買薯后轉身,不慎撞落紅薯。老婦慌忙去撿,男孩卻站著不動,面無表情。周圍同學哄笑:“她肯定天天撿別人不要的。”</p><p class="ql-block"> 我見她蹲在地上,輕輕拍去紅薯上的灰,放進布袋。她不哭,不爭,只緩緩推車離去。人群散盡,笑聲消散,仿佛什么也未發(fā)生??晌抑溃且豢痰睦淠?,與魯鎮(zhèn)街頭那些目光并無二致。它無聲無息,不推不打,卻足以將一個人的存在,碾成塵埃。</p> <p class="ql-block"> 有時我自問:我們是否都成了魯鎮(zhèn)的居民?在朋友圈轉發(fā)“關注弱勢群體”的文章,卻對樓道里拾荒的老太太視而不見;在微博為悲劇怒吼,卻在現(xiàn)實中回避一次伸手的可能。我們擅長表達同情,卻畏懼承受真實的情感重量。</p> <p class="ql-block"> 真正的共情是沉重的。它要求你停下腳步,直視對方的眼睛,聽見那句“我真傻,真的”背后千瘡百孔的絕望??晌覀兲鲁林亓?,于是把苦難變成段子,把哭泣變成表演,把活著的人,活活看成了死去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祥林嫂不是死于貧窮,也不是死于命運。她是被無數(shù)雙眼睛殺死的。那些眼睛曾盯著她守寡、再嫁、喪子、瘋癲,像觀看一場永不落幕的悲劇演出。她活著時無人給她活路,死后卻突然多了幾句“可憐”的評語。</p> <p class="ql-block"> 這多像我們今日的網絡世界?一人崩潰自述,萬人圍觀點評;一場災難初現(xiàn),段子已滿天飛。我們太快了,快到來不及悲傷,便急于翻篇;我們太近了,近到能看清每一滴淚,卻遠到連一句“你還好嗎”都不愿出口。</p> <p class="ql-block"> 我始終記得那冬夜車站的清潔工。她未言大義,也不求感激。她只是伸手,像扶起一個跌倒的孩子般自然??烧沁@份“自然”,照出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不自然”——我們已不再本能地去幫助一個人了。</p> <p class="ql-block"> 或許救贖不在宏大的吶喊里,而在這些微小的、不被記錄的動作中。當有人跌倒,你走過去;當有人發(fā)問,你試著回答;當沉默成為習慣,你愿意先開口。祥林嫂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愿意聽她把話說完的人。而我們能做的,也許只是——別再轉身走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