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趣事》（小說）作者/黃鑫

大河洋美術館

《京郊趣事》（小說） 作者/黃鑫 2007年初冬的北京，總被一層化不開的鉛灰色云層罩著。尤其是陰天的下午，濕冷的風卷著胡同里的枯葉，刮過潘家園橋北的公交站，給剛興起的古玩市場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蕭瑟。300路公交車的柴油引擎聲刺破陰霾時，老售票員李桂蘭總會下意識攏緊棉襖——她知道，那些“人”要來了。 第一批身影總在午后三點零五分出現(xiàn)，恰是300路外環(huán)靠站的瞬間。褪色的土黃色棉大衣像蒙了層陳年塵埃，領口露出的深藍色絨帽壓得極低，下半張臉被洗得發(fā)白的口罩遮嚴，只在帽檐縫隙處偶爾閃過一絲極淡的灰影，分不清是眼還是別的什么。最怪的是他們的腳，明明踩著公交站的青磚地，卻看不到任何落腳點，棉大衣的下擺像掛在半空，隨著風輕輕晃，卻不沾半點泥漬。 李桂蘭見過無數(shù)趕車人，卻從沒見過這樣的乘客。他們不排隊，也不擠搡，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飄進車廂，七八個人并排站在過道中央，間距分毫不差。車廂里瞬間冷了下來，連暖氣都像被凍住，靠窗的乘客下意識縮起脖子，卻沒人敢回頭看——那些人的氣息太怪了，不是煤煙味，也不是塵土味，倒像是潘家園早年窯廠的濕泥混著朽木的味道，涼絲絲地鉆進骨頭縫。 300路沿三環(huán)行駛，途經雙井、麗澤橋，車廂里的乘客換了一批又一批，唯有那排土黃色身影始終不動。他們從不扶扶手，哪怕公交車急剎車，也穩(wěn)穩(wěn)地懸在原地，口罩下沒有任何呼吸聲，更聽不到半句交談。有膽大的小伙子曾試圖搭話，問他們要去何處，得到的只有一片死寂，那些身影甚至沒有半點回應的姿態(tài)，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到公主墳南站時，天色更暗了。那些身影整齊劃一地飄下車，沿著站臺邊緣走向57路公交站。負責57路的司機老張也見過他們，說這些人上車時從不投幣，車門像沒攔住任何東西似的自動開合。57路往果子巷方向開，途經虎坊橋，車窗外的胡同漸漸變得古舊，青磚灰瓦在陰天下泛著冷光，與那些土黃色身影莫名契合。 老張說，有次陰天雨夾雪，他從后視鏡里瞥見其中一個身影的絨帽滑了些，露出的不是頭發(fā)，而是一片模糊的青灰色，像老磚墻上的青苔。他嚇得猛打方向盤，車差點撞在路邊的老槐樹上，可回頭再看，那些身影依舊穩(wěn)穩(wěn)地站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車到果子巷站，那些身影飄下車，沿著胡同向琉璃廠方向去。沒人知道他們最終去了哪里，只知道琉璃廠的古玩商戶們，每逢陰天下午總會早早關店——有掌柜的見過他們在碑帖店外駐足，棉大衣的下擺掃過門檻，卻沒留下任何痕跡，更詭異的是，店里那些年代久遠的碑帖，會在第二天清晨蒙上一層薄薄的濕泥，與潘家園窯廠的土質一模一樣。 那年初冬的陰雨天，這樣的場景重復了一次又一次。后來有老人說，潘家園早年是燒磚的窯廠，還埋著不少舊人，琉璃廠又藏著無數(shù)古物，那些身影或許是守著舊物的魂，沿著老公交線路，在陰陽交界處徘徊。 入深冬后，第一場雪落下，蓋住了三環(huán)的馬路，也蓋住了胡同的青磚。從那以后，那些土黃色的身影便再也沒出現(xiàn)過。只是李桂蘭和老張每次途經那段路線，總會下意識看向車廂過道和站臺角落，仿佛還能看到那些懸在半空的身影，感受到那股涼絲絲的、帶著歲月塵埃的氣息，在陰天的風里，悄悄彌漫。 2007年初冬的北京，總被一層化不開的鉛灰色云層罩著。尤其是陰天的下午，濕冷的風卷著胡同里的枯葉，刮過潘家園橋北的公交站，給剛興起的古玩市場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蕭瑟。300路公交車的柴油引擎聲刺破陰霾時，老售票員李桂蘭總會下意識攏緊棉襖——她知道，那些“人”要來了。 第一批身影總在午后三點零五分出現(xiàn)，恰是300路外環(huán)靠站的瞬間。褪色的土黃色棉大衣像蒙了層陳年塵埃，領口露出的深藍色絨帽壓得極低，下半張臉被洗得發(fā)白的口罩遮嚴，只在帽檐縫隙處偶爾閃過一絲極淡的灰影，分不清是眼還是別的什么。最怪的是他們的腳，明明踩著公交站的青磚地，卻看不到任何落腳點，棉大衣的下擺像掛在半空，隨著風輕輕晃，卻不沾半點泥漬。 李桂蘭見過無數(shù)趕車人，卻從沒見過這樣的乘客。他們不排隊，也不擠搡，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飄進車廂，七八個人并排站在過道中央，間距分毫不差。車廂里瞬間冷了下來，連暖氣都像被凍住，靠窗的乘客下意識縮起脖子，卻沒人敢回頭看——那些人的氣息太怪了，不是煤煙味，也不是塵土味，倒像是潘家園早年窯廠的濕泥混著朽木的味道，涼絲絲地鉆進骨頭縫。 300路沿三環(huán)行駛，途經雙井、麗澤橋，車廂里的乘客換了一批又一批，唯有那排土黃色身影始終不動。他們從不扶扶手，哪怕公交車急剎車，也穩(wěn)穩(wěn)地懸在原地，口罩下沒有任何呼吸聲，更聽不到半句交談。有膽大的小伙子曾試圖搭話，問他們要去何處，得到的只有一片死寂，那些身影甚至沒有半點回應的姿態(tài)，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到公主墳南站時，天色更暗了。那些身影整齊劃一地飄下車，沿著站臺邊緣走向57路公交站。負責57路的司機老張也見過他們，說這些人上車時從不投幣，車門像沒攔住任何東西似的自動開合。57路往果子巷方向開，途經虎坊橋，車窗外的胡同漸漸變得古舊，青磚灰瓦在陰天下泛著冷光，與那些土黃色身影莫名契合。 老張說，有次陰天雨夾雪，他從后視鏡里瞥見其中一個身影的絨帽滑了些，露出的不是頭發(fā)，而是一片模糊的青灰色，像老磚墻上的青苔。他嚇得猛打方向盤，車差點撞在路邊的老槐樹上，可回頭再看，那些身影依舊穩(wěn)穩(wěn)地站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車到果子巷站，那些身影飄下車，沿著胡同向琉璃廠方向去。沒人知道他們最終去了哪里，只知道琉璃廠的古玩商戶們，每逢陰天下午總會早早關店——有掌柜的見過他們在碑帖店外駐足，棉大衣的下擺掃過門檻，卻沒留下任何痕跡，更詭異的是，店里那些年代久遠的碑帖，會在第二天清晨蒙上一層薄薄的濕泥，與潘家園窯廠的土質一模一樣。 那年初冬的陰雨天，這樣的場景重復了一次又一次。后來有老人說，潘家園早年是燒磚的窯廠，還埋著不少舊人，琉璃廠又藏著無數(shù)古物，那些身影或許是守著舊物的魂，沿著老公交線路，在陰陽交界處徘徊。 入深冬后，第一場雪落下，蓋住了三環(huán)的馬路，也蓋住了胡同的青磚。從那以后，那些土黃色的身影便再也沒出現(xiàn)過。只是李桂蘭和老張每次途經那段路線，總會下意識看向車廂過道和站臺角落，仿佛還能看到那些懸在半空的身影，感受到那股涼絲絲的、帶著歲月塵埃的氣息，在陰天的風里，悄悄彌漫。 那場初雪后，北京竟成了暖冬，鉛灰色云層換成了化不開的霾，濕冷變成了悶燥，300路公交車的柴油味混著塵土，在半空凝得揮之不去。李桂蘭和老張再沒見過那些土黃色身影，可關于他們的怪事，卻在琉璃廠的老鋪間悄悄傳開。 聚墨齋的沈硯秋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異常的。他祖上三代經營文房四寶，手里藏著不少明清舊物，對古物的氣息尤為敏感。那是個陰天午后，他正擦拭一方萬歷年間的端硯，硯臺溫潤的觸感忽然變得冰涼，像握了塊寒冰。緊接著，柜臺下傳來細碎的摩擦聲，低頭一看，竟是幾片沾著濕泥的土黃色碎布，布料紋理粗糙，正是那些身影大衣的料子，邊緣還帶著燒窯時沾染的暗紅色窯灰。 更怪的是，他前日剛收的一幅石濤真跡，畫卷邊緣竟洇出幾縷青灰色水漬，干后留下的痕跡，像極了窯廠濕泥干涸后的裂紋，恰好與畫上“大滌子”的印章重疊。沈硯秋心頭一緊，他想起祖父曾說，潘家園窯廠庚子年遭遇過一場大火，不少窯工葬身火海，他們的執(zhí)念會附著在燒窯的泥土里，若遇著同源的古物，便會顯露出痕跡。他慌忙將畫卷收起，卻發(fā)現(xiàn)硯臺底部竟多了一個模糊的指印，指節(jié)分明，帶著泥土的腥氣，不像是常人所留——那指印太小了，更像是孩童的手，可窯工怎會有孩童？ 沒過幾日，街尾開古董鋪的老王也遭了邪。他店里擺著只光緒年間的骨瓷碗，碗底刻著個“喜”字，是早年從一個沒落旗人家里收來的，平日里總帶著股若有若無的寒氣。那天午后，他正趴在柜臺上打盹，忽然被一陣“沙沙”聲吵醒，睜眼一看，那只骨瓷碗竟在柜臺上輕輕晃動，碗沿沾著幾根灰白色的細毛，像是從絨帽上脫落的，還帶著點潮濕的霉味。 他嚇得想把碗摔了，可手剛碰到碗身，就覺一股涼意順著指尖爬上來，耳邊隱約有人低語，聲音模糊得像隔著厚厚的口罩，反反復復就一句：“還差一塊……”老王癱坐在地上，渾身發(fā)軟，等緩過神來，那幾根細毛已經不見了，碗底的“喜”字卻變得愈發(fā)幽暗，像是被墨汁浸染過，湊近了看，竟能看到喜字筆畫里藏著細小的泥土顆粒，正是潘家園窯廠特有的紅褐土。 李桂蘭后來也遇到了怪事。那天她休班，去潘家園舊貨市場淘換老物件，剛走到橋北公交站，腳邊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褪色的藍布包，布料和那些身影的絨帽材質一模一樣。打開一看，里面裹著半塊殘缺的磚坯，上面還留著五個細小的指印，土色正是那些身影大衣的褪色黃，磚坯斷裂處還嵌著一小塊暗紅色的瓷片，與老王那只骨瓷碗的質地別無二致。 她想把磚坯丟了，可那布包像長在了手上，怎么也甩不掉。直到她坐著300路再次經過公主墳，車窗外掠過57路公交站時，布包忽然自己松了口，磚坯掉在車廂地板上，碎成了兩半。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是，磚坯里面竟嵌著一張泛黃的紙片，上面是用毛筆寫的歪歪扭扭的小字，墨跡已經暈染，只能看清“窯工”“小兒”“磚窯”幾個字，最后落款是“庚子年冬”。 老張說，他最后一次見到那些身影的痕跡，是在果子巷站的老槐樹下。那天霧霾極重，能見度不足五米，他收車后路過，看見樹下飄著幾片土黃色大衣碎片，正圍著一個半露在地面的陶俑打轉。那陶俑只有巴掌大小，眉眼模糊，像是潘家園窯廠早年燒制的孩童俑，身上還留著窯火烘烤的痕跡。碎片飄到陶俑嘴邊時，竟化作一縷青煙，鉆進了陶俑的嘴角，陶俑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閃過一絲青灰色的光，隨即又恢復了死寂。 他嚇得轉身就跑，直到跑回公交場站，心臟還在砰砰直跳。第二天清晨，他特意繞回老槐樹，卻發(fā)現(xiàn)陶俑和碎片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圈濕漉漉的泥印，形狀像個小小的腳印，在霾中慢慢干成了粉末，風一吹，便與地上的塵土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 暖冬持續(xù)到臘月，一場罕見的大霧籠罩了京城。李桂蘭那天替同事代班，駕駛300路經過潘家園時，車廂里的暖氣忽然失效，溫度驟降，乘客們紛紛抱怨。她正想檢查暖氣開關，忽然聽見車廂后部傳來輕微的響動，回頭一看，過道里竟飄著一層薄薄的青灰色霧氣，霧氣中隱約浮現(xiàn)出那些土黃色身影的輪廓，依舊是絨帽遮臉，懸在半空。 可這次，他們似乎在朝著某個方向鞠躬，動作整齊劃一，口罩下依舊沒有聲音。李桂蘭順著他們鞠躬的方向看去，只見車窗外，一個穿紅棉襖的小姑娘正站在公交站臺上，手里舉著半塊磚坯，磚坯上的指印與她撿到的那半塊一模一樣。小姑娘約莫五六歲，扎著兩個小辮子，看到公交車經過，咧開嘴笑了，露出兩顆缺了角的門牙。 就在這時，霧氣中的身影忽然動了。最前面的那個緩緩抬起手，指向小姑娘手里的磚坯，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絲急切。小姑娘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把磚坯舉得更高了，嘴里喊著：“媽媽，你看這個花花磚！”話音剛落，車廂里的霧氣開始消散，那些身影漸漸變得透明，青灰色的輪廓一點點融入空氣，最后只剩下幾片土黃色碎布，飄落在車廂地板上，很快就被乘客的腳步碾成了粉末。 車到公主墳，霧氣徹底散去，車廂里的暖氣也恢復了正常。李桂蘭后來聽說，那個小姑娘是潘家園窯廠遺址附近拆遷戶的孩子，前幾天在工地里撿到了那半塊磚坯，一直當成寶貝。而沈硯秋店里的石濤真跡，再也沒洇過水，老王的骨瓷碗也沒了寒氣，碗底的“喜”字漸漸恢復了原本的色澤。 沈硯秋說，怕是那些窯工的魂，終于找到了想守的東西。庚子年那場大火，不僅燒了窯廠，還燒了附近的一間私塾，不少窯工的孩子都葬身其中。那些穿著土黃色棉大衣的身影，或許是窯工，也或許是他們夭折的孩子，他們沿著老公交線路徘徊，只是想找到失散的親人，湊齊那半塊帶著指印的磚坯——那或許是孩子生前最喜歡的玩具，是窯工們用最后一點力氣燒制的念想。 多年后，300路換成了雙層空調車，特8快也退出了三環(huán)線路，潘家園的窯廠遺址蓋起了高樓，琉璃廠的老鋪也翻修了新門面。李桂蘭和老張都退了休，偶爾會約著在琉璃廠的茶館喝茶，聊起2007年初冬的那些怪事，依舊會覺得后背發(fā)涼。 沈硯秋的聚墨齋還在，那方萬歷端硯被他珍藏在密室里，硯臺底部的指印依舊清晰。他說，每逢陰天午后，他還能聞到一絲淡淡的窯灰味，像是那些身影從未離開。而那個穿紅棉襖的小姑娘，后來成了一名考古學家，專門研究北京的古窯遺址，她說，她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指引著她，讓她去探尋那些被遺忘的歲月。 北京的冬天依舊有霧霾，300路公交車依舊沿著三環(huán)行駛，潘家園到公主墳再到琉璃廠的路線，承載著無數(shù)人的記憶。只是沒人知道，那些穿著土黃色棉大衣的身影，是否還藏在三環(huán)的某個角落，藏在琉璃廠的青石板路下，藏在每一件帶著歲月痕跡的古物里?；蛟S，只要還有人記得那段歷史，只要還有古物留存，他們就會一直徘徊，守著那份跨越陰陽的牽掛，和那些沒說出口的思念。 聽閻玉艷說起《302路的黃泉引路人》…… 2007年的初冬，北京的風里總裹著碎玻璃似的寒意。我那時剛大學畢業(yè)，在國貿附近做廣告策劃，每天下班得擠302路末班車回家。那車破得像是從八十年代穿越來的，座椅彈簧硌屁股，車窗漏風，司機是個總叼著煙卷的老張，見誰都笑：“姑娘，往后挪挪，別擋著我看后視鏡——這路啊，夜里邪性?！?lt;/p>起初我沒當回事。直到十一月十七號那天，天陰得像塊浸了水的抹布，我抱著電腦包縮在后車門邊，瞥見站臺上有團模糊的影子。 那是個穿褪色土黃色棉大衣的人，戴著灰撲撲的口罩，頭頂壓著頂磨得起球的絨線帽。他站在候車人群最邊上，像株被風吹歪的枯草，既不往前湊，也不往后退。奇怪的是，周圍的人要么低頭刷BP機，要么跺腳取暖，竟沒一個人看他。我揉了揉眼睛——難道是我加班太久眼花了？ 車來了。老張“哧”地拉開車門，那團影子動了。他邁著極慢的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可鞋底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卻清晰得刺耳，“沙沙”“沙沙”。更詭異的是，他始終低著頭，口罩上方的眼睛位置黑洞洞的，帽檐壓得極低，連下巴都藏在陰影里；褲腳沾著泥，卻看不見腳——仿佛他的下半身是半透明的，又或者……根本就沒有腳。 我攥緊了扶手。他上了車，站在我斜后方，離我不過兩步遠。我能聞到他身上有股潮濕的霉味，混著點燒煤爐的煙火氣，像極了老家閣樓里放了十年的舊棉絮。他始終不抬頭，也不動，就那么站著，像尊被遺忘的蠟像。 “姑娘，往里走走?！崩蠌埻蝗婚_口，煙卷的火星子在昏暗的車廂里一明一滅，“后頭空位多?！蔽疫@才發(fā)現(xiàn)，除了我，全車人都像沒看見他似的，該聊天的聊天，該打盹的打盹。他就像空氣里的塵埃，存在卻不可觸碰。 那天之后，我開始留意。只要是陰天下午，尤其是三點往后，只要天色發(fā)灰，302路沿線的站臺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身影。他們總是獨來獨往，偶爾兩三個并排走，但絕不說話，動作整齊得像被無形的線牽著。有次我在亮馬橋站等車，親眼看見三個這樣的人從胡同里轉出來，其中一個的大衣下擺掃過垃圾桶，垃圾桶蓋“哐當”一聲自己合上了——可當時風明明停了。 老張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肮媚铮阒?02路最早叫什么嗎？”他吐著煙圈，“解放前叫‘陰差線’，專門跑墳地和亂葬崗。后來改了名，可有些東西……改不了?！彼f起十年前的一個冬夜，也是這樣的陰天，他開著末班車，車上多了個穿土黃大衣的老太太，坐在最后一排織毛衣。老太太織了整宿，針腳細密得像雪片，可車到終點站，她不見了，座位上只留一團濕漉漉的毛線，摸上去像冰碴子。 “他們不是活人。”老張說這話時，手抖得差點把煙掉在地上，“你看不見他們的臉和腳，因為他們早過了‘陽關’。他們是給陰間引路的，專門接那些‘卡’在陰陽縫里的人——比如橫死鬼、投不了胎的孤魂，還有……”他壓低聲音，“被現(xiàn)代生活逼瘋了的活人?！?lt;/p> 我開始害怕，卻又忍不住好奇。十二月三號，我在三元橋站拍到了一張照片——手機像素低，只能看見一團土黃色的輪廓，可放大后，大衣領口露出半截白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302”。那天晚上我做了噩夢，夢見自己穿著那件褪色的大衣，跟著一群同樣裝扮的人往302路的方向走，每一步都陷進黑色的雪地里，雪地上浮著無數(shù)張人臉，全是白天在公交車上見過的乘客。真正的轉折發(fā)生在平安夜。那天北京難得出了太陽，我松了口氣，以為能安穩(wěn)過節(jié)。可下午四點，天突然又陰了，鉛灰色的云壓得人喘不過氣。我站在安貞橋西站，遠遠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還是土黃大衣，還是絨線帽，只是這次他旁邊多了個小女孩，扎著羊角辮，手里舉著根糖葫蘆。 小女孩也穿著同樣的大衣，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那身影跟在她身后，一步不差。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們上了302路，我咬咬牙也擠了上去。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我和他們。 車開得很慢，每到一個站，那身影就會停下，朝站臺望一眼。終于，在靜安莊站，一個小伙子沖上車，滿臉淚痕，懷里抱著個摔碎的手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抽噎著。那身影突然動了，走到小伙子面前，伸出手——可他的手是半透明的，能看見后面搖晃的吊環(huán)。小伙子像是被燙到似的，猛地后退，撞翻了垃圾桶。 “你走吧?！蹦巧碛伴_口了，聲音像砂紙擦過木板，“再晚一步，你就真的回不去了?！?lt;/p> 小伙子愣住，突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車到終點站時，他下了車，回頭看了眼，那身影已經不見了。 我癱在座位上，渾身發(fā)冷。老張熄了火，摸出保溫杯喝了口茶：“姑娘，你看見了？”我點頭。他嘆了口氣：“每年這時候，陰陽交界薄，那些走投無路的人最容易‘卡’在這里。他們不是索命的，是來指條路的——要么放下執(zhí)念，要么……”他指了指窗外，“跟我走?！?lt;/p> 后來我辭了工作，搬回了南方。偶爾聽北京的朋友說，302路還在跑，老張還在開車。他們說，陰天下午要是坐末班車，還能看見那些穿土黃大衣的人，只是現(xiàn)在他們身邊多了些舉著相機的年輕人——大概是想拍點“都市怪談”漲粉。 可我知道，他們不是怪談。他們是城市的影子，是時間的褶皺里漏出來的嘆息。當我們在鋼筋水泥里狂奔時，他們正踩著陰天的光斑，替那些迷路的靈魂，找回家的方向。而302路，永遠是連接兩個世界的站臺。 那一天，電話里傳來她的聲音，原來是京城里認識的那位姑娘向我道來曾經的往事…… 回到南方后，北京的冬天總在夢里反復。我時常想起那個陰天下午，穿土黃大衣的身影，想起他半透明的手伸向崩潰的小伙子時，袖口滑落露出的腕骨——那里沒有脈搏，只有一圈淡青色的紋路，像是用朱砂畫的符。 直到今年清明，我接到老張的電話。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姑娘，你來趟北京吧。302路……出事了?！?lt;/p> 我連夜買了機票。落地時北京正飄著毛毛雨，空氣里浮著柳絮和紙錢灰的味道。老張在德勝門公交場站等我，他瘦了一圈，煙卷換成了旱煙袋，煙鍋里的火星子在雨里一明一滅?！白騼簜€半夜，末班車在積水潭站拋錨了?！彼自趬Ω闊?，“我下去檢查，聽見車廂里有動靜——像有人在哭，又像在數(shù)錢。掀開簾子一看……”他喉結滾動，“滿車都是穿土黃大衣的人，擠在后排織毛衣。針腳還是那么細，可織著織著，毛線突然斷了，散成一團團的，全變成了紙灰?！?lt;/p> “他們怎么了？”我攥緊傘柄。“不知道?！崩蠌埧牧丝臒熁?，“但我猜，有人動了不該動的東西?！?lt;/p> 我們順著302路的路線往南走。雨越下越大，青石板路上浮起一層油膜似的水，倒映著灰蒙蒙的天。路過鐘鼓樓時，老張突然拽住我胳膊：“看那兒。” 巷口站著個人。土黃大衣，絨線帽，口罩遮得嚴嚴實實。他站在屋檐下，手里捧著個搪瓷缸，正往地上撒小米。小米落進水洼里，竟浮在水面上不沉，像撒了一把碎金。更詭異的是，他腳下的影子不是黑的，而是淡青色的，邊緣還泛著毛邊，像被水泡發(fā)的宣紙。 “那是老周。”老張壓低聲音，“以前是302路的售票員，死了快二十年了。他專管‘收尾’——那些沒人接的孤魂，他給喂口飯，指個方向?！?lt;/p> 話音未落，老周突然轉過頭。雖然口罩遮著臉，我卻感覺他盯著我看。他舉起搪瓷缸晃了晃，里面的小米簌簌作響，然后轉身走進巷子里。我跟過去，巷子盡頭是家壽衣店，櫥窗里擺著紙糊的轎車和童男童女。老周推門進去，門楣上的銅鈴“叮鈴”響了一聲，可店里明明沒人應門。 “別追了?！崩蠌埨∥遥八凇唤影唷??！?lt;/p> 當晚我住在老張的值班室。他翻出本泛黃的筆記本，封皮上寫著“302路行車日志”?！澳憧催@個。”他指著某頁潦草的字跡，“1998年11月23日，陰。末班車，乘客二十七人。到站后清點，少了一個——穿紅毛衣的小女孩，十歲左右。后來在安定門橋洞找到她的鞋，鞋里塞著張紙條：‘媽媽不要我了’?！?lt;/p> “這和引路人有關？”“當然。”老張敲了敲桌子，“那些穿土黃大衣的，不是隨便選人的。他們只接兩種人：一種是陽壽未盡卻意外橫死的，魂魄卡在人間；另一種是自己不想走的——比如被債逼死的老板，被拋棄的妻子，被網(wǎng)暴自殺的學生……他們像蒼蠅似的圍著人間轉，不肯投胎。引路人就是來‘勸’他們的?！?lt;/p> 他翻開另一頁：“2003年非典那年，有個護士死在公交車上。她穿白大褂，戴護士帽，死的時候懷里還抱著個氧氣袋。后來每天下午，都有穿土黃大衣的人陪她在302路繞圈。直到三個月后，她突然下車，朝著協(xié)和醫(yī)院的方向走了——那天是她女兒生日?！?lt;/p> “所以……他們是在幫那些魂魄完成心愿？” “不止?！崩蠌堁凵褡兊脧碗s，“去年冬天，有個程序員在302路跳車自殺。他欠了網(wǎng)貸，被催收的逼瘋了。第二天，引路人帶他去見了催收公司的老板——那老板正在KTV里唱歌，喝得爛醉。程序員站在他面前，半天沒說話，最后轉身走了。第三天，催收公司破產了。” 我后背發(fā)涼：“他們在……懲罰惡人？”“不?！崩蠌垞u頭，“他們在‘平衡’。陰陽兩界講究因果，可人間太亂了，有些人死了，債沒清；有些人活著，罪沒受。引路人就是來補這個缺的——他們不索命，不報復，只把該還的債，該受的苦，重新攤到當事人面前。就像……”他頓了頓，“就像給亂掉的賬本重新記賬。”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我站在302路起點站，看著老張發(fā)動汽車。他遞給我一個護身符——用紅繩系著的桃木牌，上面刻著“平安”二字?！敖裉煜挛缬袌觥蠡顑骸！彼f，“你跟我去看看?！?lt;/p> 下午三點，陰云再次聚攏。第一站上來的是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手里拎著公文包。他臉色慘白，額頭上全是汗，坐下后就開始翻手機，屏幕上是醫(yī)院的診斷書：“肝癌晚期，剩余壽命三個月?！?lt;/p> 第二站上來個老太太，拄著拐杖，懷里抱著個相框。相框里是個穿校服的男孩，眉眼和她有七分像。她坐下后就不停地摸相框，嘴里念叨：“小寶，媽給你煮了餃子，你最愛吃的韭菜餡……” 第三站……第四站……每上來一個人，老張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一分。到第五站時，車上已經擠了十二個人——全都是最近新聞里報道過的“尋短見”的人：被裁員的中年白領，失戀的女大學生，投資失敗的企業(yè)家…… “今天不對勁?！崩蠌埫偷夭认聞x車，“陰司的‘催命簿’提前下來了?！?lt;/p>話音未落，車廂里的燈突然全滅了。黑暗中，我聽見此起彼伏的抽泣聲，接著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那些穿土黃大衣的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車廂里。他們圍成一個圈，把那十二個人圍在中央，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樣東西：有的拿舊報紙，有的拿病歷本，有的拿離婚協(xié)議…… “你們……是誰？”中年男人顫抖著問。沒人回答。為首的引路人摘下口罩——他的臉很年輕，可皮膚像老樹皮一樣粗糙，眼睛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從懷里掏出一本泛黃的冊子，翻到某一頁，舉到中年男人面前。 冊子上貼著張照片——是男人的妻子和孩子在游樂園的合影，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你死后，她們會拿到你的保險賠償金，足夠她們活到孩子成年。” 男人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引路人又轉向老太太，拿出張診斷書：“你兒子不是病死的，是被你丈夫推下樓梯的。他為了和你結婚，買通醫(yī)生偽造了死亡證明?！?lt;/p>老太太的拐杖“啪嗒”掉在地上。“你們到底想干什么？！”企業(yè)家怒吼。 引路人抬起頭，黑洞洞的眼睛里突然流出兩行血淚：“我們不是索命鬼，是討債人?！彼赶蜍嚧巴狻幵屏验_一道縫，露出下面燈火輝煌的城市，“你們欠的債，該還了。” 車廂里的燈突然亮了。那些引路人消失了，只剩下十二個人呆坐在座位上，臉上滿是驚恐和絕望。老張發(fā)動汽車，一路疾馳到安定門橋。他把車停在橋邊，打開車門：“都下去吧。該面對的，躲不掉?！?lt;/p> 那十二個人踉踉蹌蹌地下了車。他們站在橋邊，望著下面的護城河，有人開始抽泣，有人跪在地上磕頭。老張搖搖頭，發(fā)動汽車離開。“這就是他們的‘結賬’。”他說，“要么接受現(xiàn)實，要么……”他指了指橋下，“跳下去，徹底還清?！?lt;/p>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穿著土黃大衣，站在302路的末班車上。車廂里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車窗外的北京城燈火通明，可我知道，每一盞燈下面，都有個像我這樣的人——在陰陽交界處徘徊，等著引路人來“結賬”。 醒來時，老張坐在床邊抽煙。他遞給我一張照片——是昨天車上那十二個人的合影，背景是安定門橋?！八麄兌紱]跳?！彼f，“那個企業(yè)家去自首了，承認自己逃稅；老太太報了警，找到了兒子的尸檢報告；中年男人給妻子打了電話，說要帶她們去旅游……” “所以……引路人的作用是讓他們直面自己的罪？”“不全是?！崩蠌埰鐭燁^，“更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人間值得留戀的東西，比死更重要?！?lt;/p> 他翻開筆記本，在新的一頁寫下：“2024年4月5日，晴。末班車，乘客十二人。到站后全部下車，無人跳橋。引路人完成任務，歸隊?！?lt;/p> 寫完，他把筆記本合上，放進抽屜里。抽屜深處，躺著件褪色的土黃大衣，領口繡著“302路”三個字。“明天我就退休了?！彼f，“這車，以后就交給別人開?！?lt;/p> 我望著窗外。北京的春天來得晚，可柳樹已經開始抽芽了。遠處傳來302路的報站聲，悠長而清晰：“下一站，積水潭……” 我知道，那些穿土黃大衣的人還會回來。他們會站在陰天下午的站臺上，等著下一個迷路的人。而我，或許也會在某一天，穿上那件大衣，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不是為了索命，不是為了討債，只是為了告訴那些迷失的靈魂： “別怕，我?guī)慊丶?。?lt;/p> （完） ☆注：圖片來自于網(wǎng)絡；油畫、國畫篆刻作品/黃鑫 本文作者黃鑫簡歷 黃鑫于北京留影

欧美精品久久性爱|玖玖资源站365|亚洲精品福利无码|超碰97成人人人|超碰在线社区呦呦|亚洲人成社区|亚州欧美国产综合|激情网站丁香花亚洲免费分钟国产|97成人在线视频免费观|亚洲丝袜婷婷

《京郊趣事》（小說）作者/黃鑫

大河洋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