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走進那扇厚重的黑金大門時,我忽然意識到,我們走進的,并非一棟“故居”。沒有拒之千里之外的欄桿,沒有“謝絕參觀”的冰冷標簽,我們來到了外公丁貴堂(曾任海關副總稅務司)曾經(jīng)工作生活過的地方,汾陽路45號,如此當下,瞬間就軟化了心頭因“歷史”二字而生的些許肅穆與距離,今天我們不是參觀,是回家,回一個我們從未在此生活過,卻感覺血液里早已熟悉它的回廊與轉(zhuǎn)角的家。</p> <p class="ql-block">外公的影子,在這里不再是印在腦海里的相片,被框在一個固定的年份里,他成了這空氣的一部分。你看不見他,卻總能在某些瞬間與他劈面相遇,當陽光斜射進書房,你仿佛看見他伏案的背影,當穿堂風掠過門廊,拂動起轉(zhuǎn)角處那盆吊蘭的葉子時,那沙沙的聲響,多像有人正從廊外緩步而下,他并未凝固成過去,他化作了此刻光線與氣流的某種韻律,一種讓人感到不需要想起,也不會忘記的感覺。</p> <p class="ql-block">這些老照片,似乎正在敘述著一個個久遠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2019年10月,上海海關學院特地邀請中國海關第一人丁貴堂的女兒丁耀瑛以及全家,去參觀在關院落成的丁貴堂汾陽路45號的一比一官邸,那天媽媽精神特好,兒時的記憶非常清晰,指著關院圖書館的名字說,“榮階書苑,那是我爸爸的字號!” 難忘關院副院長和其他部門負責人的熱情招待,更難忘的是媽媽神采飛揚的表情。</p> <p class="ql-block">2025年12月8日,的確是個值得記住的日子,我們從各處趕來,從浦東的南浦大橋,寶山的淞南新村和顧村公園,長寧的玉屏南路,以及青浦的稻田飄香,甚至來自大洋彼岸的芝加哥夏樂特,初冬的寒風,把十粒散落的種子,重新吹回最初萌發(fā)的土壤。笑聲是爽朗的,脆亮亮的,落在這座曾叫“官邸”、如今名為“酒店”的園子里,卻激起了陳年的回音,外公的腳步似乎就在腳下的土地上留下腳印,外公的容貌,就在那簇小小的、溫暖的光暈里,亮了一分。</p> <p class="ql-block">外公大約是不會走到亮處來的,依著他舊照片里那份沉靜的性子,該是站在我們熱鬧圈子的邊緣,背微微靠著那面嵌了壁爐的墻,爐火早已熄了多年,大理石爐臺冰涼,可他倚著的地方,仿佛能重新生出些暖意來,他的手,那雙簽過無數(shù)文件、撥過無數(shù)算珠的手,也許會松松地交握著,垂在身前。</p> <p class="ql-block">風穿過老洋房的門廊,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香,像是舊書頁里干枯的花瓣氣味。我忽然想,外公若是此刻站在廊柱的陰影里,看見他的外孫和外孫媳婦們,正這樣聚在他曾踱步、沉思、伏案的地方,會是怎樣的神情。</p> <p class="ql-block">我們十人,站成外公當年站過的地方,不約而同地排成一排,隨即又彼此相讓,自然地分成兩排,男的在坐在草坪上,女的站在后面,站定的那一刻,整齊得像庭院里那排冬青,被同一場雨水澆灌過。</p> <p class="ql-block">戴家的五個媳婦,挨個兒排成了一排,笑是先從眼睛里開始的,大嫂眼角剛漾出波紋,二嫂的眉梢便跟著彎了,接著三嫂抿著的唇松開了,四嫂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最小的六媳婦兒也跟著笑開了花兒。</p> <p class="ql-block">外公的目光,一定會慢慢地、一個一個地,從我們臉上拂過去,像午后穿過彩繪玻璃的陽光,不刺眼,只是溫溫地照著??创蟾缯f話時,手勢還是像極了他年輕時的樣子,揮動間有種不容置疑的果斷,看二哥笑起來,眼角漾開的紋路,竟和他晚年照片里的慈祥依稀仿佛。他的目光落到我們這些外孫媳婦身上時,怕會停留得更柔和些,這些他未曾謀面的女子,帶著各自家族的姓氏與故事,走進了丁家的年輪。他看著她們嫻靜地聆聽,或輕聲細語地交談,看著她們的手自然地挽著丈夫的臂彎,那目光里,會有好奇的辨認,有默默的接納,最終,都會化作一片深潭般的欣慰。</p> <p class="ql-block">外公不必聽清我們在談些什么,瑣碎的生活小事、旅途見聞,這些具體的煩惱與歡欣,隔著時代的重重簾幕,但他一定會知道,他的后代們正在好好地生活著。</p> <p class="ql-block">最大的安慰,或許不在于這具體的兒孫滿堂,不在于笑聲盈盈,而在于,這棟曾承載著他人生最壯闊也最凝重歲月的建筑,沒有變成一座冰冷的紀念館,沒有淪為沉默的遺址,它依然是一個“家”的容器。雖然泡茶的人、說笑的人、在樓梯上跑上跑下的人,早已換了一批又一遍,但那日常的煙火氣,那屬于一個家族絮絮的、蓬松的溫暖,被重新續(xù)上了。窗臺上換了新的綠植,餐桌上擺著時令的瓜果,空氣里飄著咖啡香,這些細瑣的、流動的生活細節(jié),像最溫柔的藤蔓,纏繞著這棟房子的梁柱,讓它免于成為時光的標本,而依然是一個能呼吸、能做夢的活物。</p> <p class="ql-block">走近了花園洋房,聽見了笑聲里有回聲,仿佛不只是從窗戶里傳來的回聲,更是穿過時間的、來自記憶深處的應和。我仿佛聽見了上世紀,外公也許就站在那窗戶前,嘴角悄悄揚起來。外公那時的笑和現(xiàn)在我們的笑,隔著一層毛玻璃似的歲月,光影模糊了,心卻是奇異地連通著。</p> <p class="ql-block">我們圍坐在那張長餐桌旁,聊著天,話題從本幫菜的味道,談到上世紀“舅媽查戶口”的趣事,再跳到對養(yǎng)生的看法,聲音時高時低,笑聲此起彼伏。這些話語與外公當年在這里談論的關稅、時局、家國未來相比,是何等渺小而“不歷史”,可正是這些渺小的、具體的、帶著體溫與煩惱的私語,像無數(shù)細小的溪流,重新注滿了這棟房子一度干涸的河床,讓它恢復了流動的生機。</p> <p class="ql-block">宴會廳里,長桌擺成一個“丁”字,這無意或有意的構造,成了一個姓氏的儀式,一種血脈的象形。十只高腳杯被依次斟滿,大哥起身,他舉杯:“第一口,敬外公。” 今天我們特地來到這里,就為了緬懷外公,重溫親情的溫馨。</p> <p class="ql-block">寬敞明亮的餐廳,擺放著自助餐的餐具,窗外依稀可見紅楓的影子,這些細節(jié),沒有絲毫“設計”過的懷舊感,它們就是生活本身,粗糲的、蓬勃的、正在進行時的生活。它們不是對過去的摹仿或致敬,它們就是“現(xiàn)在”。而奇妙的是,當這鮮活的“現(xiàn)在”被安放進這幢充滿“過去”的容器里時,兩者并未打架。過去因現(xiàn)在的滋養(yǎng)而免于枯槁,現(xiàn)在因過去的底蘊而顯得豐厚。它們纏繞共生,讓這棟房子擁有了雙倍的年齡,既老邁得足以講述悠長的故事,又年輕得隨時準備迎接下一場茶會或歡笑。</p> <p class="ql-block">離去時,看見大廳里圣誕樹正閃爍著光芒,這棟房子并沒有睡去,它醒著,用我們此刻的生活,延續(xù)著它自己的生命。而我們,在這延續(xù)中,也仿佛觸摸到了時間最溫柔的核心,它不是摧毀一切的力量,而是一種巨大的、慈悲的包容,允許一代代人來過,生活過,留下痕跡,然后又將空間慷慨地讓給新的笑聲與燈火。</p> <p class="ql-block">這或許才是對“家”最深的定義,一個讓記憶與未來得以溫柔同居,讓逝者與生者能在同一片光暈里,彼此認領、彼此安慰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二哥說,“看完楊力的佳作《歡聚在汾陽路45號》,我像再次被那只看不見的手按進同一張琴鍵。文字像走廊盡頭的燈,把那天漏掉的細節(jié)一盞盞點亮:原來我站過的拼花地磚,1949年5月曾落過外公急促的皮鞋聲;我隨意倚靠的壁爐,大理石臺面冰涼,卻替他收藏過全部藏書捐出后的空蕩回音。讀至“長桌擺成丁字”,我下意識伸手去摸面前的木紋,仿佛仍能觸到那道被十只高腳杯同時叩出的微弱震動——它穿過紙頁,與心跳合謀,告訴我儀式不是懷舊,而是把散落的頻率重新調(diào)準。最讓我停下呼吸的是那句“離別不再是撕裂”,原來當大家站在草坪合影時,陽光其實正在我們體內(nèi)安裝一條暗河,讓七十年的時間與當下的笑聲并行流淌。此刻我懂了,那天我們帶回的不是照片,也不是酒香,而是一把由外公遞來的無形算盤:烏木珠子是記憶,鐵軸是血緣,只要輕輕撥動,就能在任何時候把分散在浦東、寶山、芝加哥的數(shù)字重新歸零、對齊,再加總成一個“家”。下次若有人問我汾陽路45號是什么,我會把這篇文章遞給他——它已替我回答:那是讓逝者與生者能在同一片光暈里彼此認領的坐標,也是我們永遠調(diào)準頻率的地方?!?lt;/p> <p class="ql-block">三哥說,“你的文字溫柔而沉靜,把外公的舊居寫得像一處會呼吸的記憶。雖然我沒能參與當年母親去關院的那次參觀,但與你一同走進汾陽路 45 號的那一天,卻讓我第一次真切感到“回家”的方式也可以如此安靜而動人。讀著你的文字,仿佛看見光與風把外公的身影悄悄帶回我們身邊。謝謝你,讓這段屬于我們家的記憶變得如此鮮活。”</p> <p class="ql-block">二哥說,汾陽路45號,初冬的梧桐葉還留著秋意。今天,我們兄弟姐妹十人從浦東、寶山、長寧、青蒲,從大洋彼岸趕來,把笑聲重新鋪滿汾陽花園酒店。大家進入汾陽路45號的那一刻,外公丁貴堂的容貌在心中仿佛也亮了一分。這里原是他的故居,老洋房的穹頂、壁爐、拼花地磚,都在記憶里等我們。外公曾任海關副總稅務司,1949年初在這棟樓里簽發(fā)最后一份手令,而后把鑰匙交給了新政權。宴會廳里,長桌擺成“丁”字,十只酒杯依次斟滿。大哥舉杯:“第一口,敬外公”酒香混著老木頭的味道,像一條暗河,把七十年的時光悄悄接通。晚輩們第一次聽說,1949年5月,他把全部藏書捐給海關學校,只帶走一把算盤。那算盤現(xiàn)在鎖在酒店的展示柜,烏木珠子仍閃著幽光。歺后,大堂的鋼琴自己彈起來,旋律是《送別》。我們十人在此合影,像一排被歲月打磨的琴鍵,被同一只手按下。那一刻,離別不再是撕裂,而是把各自的頻率調(diào)準,等待下一次和聲。兄弟姐妹相視而笑:無論走多遠,汾陽路45號永遠是坐標,把我們重新圈進同一張溫柔的老地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