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2月7日清晨八點(diǎn)，天光初綻，我獨(dú)自自駕從運(yùn)城市北郊啟程，沿國道向東而行。一路上車馬川流，岔路縱橫，行至絳縣橫水鎮(zhèn)新莊村側(cè)的信譽(yù)加油站，接上友人同往南樊鎮(zhèn)。百里車程，兩載光陰般的漫長，終抵西堡村。古樸的村落靜臥于原野間，巷道蜿蜒如歲月織就的絲帶，牽起錯落的屋舍與縱橫的阡陌，一幅水墨鄉(xiāng)村的畫卷，便在眼前徐徐鋪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南樊石牌坊，便隱于村巷深處。村民們騎著摩托、電動車、自行車，悠然穿梭于牌坊之下，日日相見的古樸建筑，于他們而言不過是尋常巷陌的背景。而我們這群遠(yuǎn)道而來的尋訪者，卻早已為它穿越百年的精湛雕工、厚重的歷史底蘊(yùn)所傾倒。這座嘉慶年間的石構(gòu)遺存，以青石為紙，以刻刀為筆，將一段柔腸百轉(zhuǎn)的親情故事鐫入堅硬石質(zhì)，把傳統(tǒng)社會的價值追求凝練成繁復(fù)紋樣。它是古代石雕藝術(shù)的集大成者，更是一部鐫刻著家族記憶與時代風(fēng)骨的立體史書。</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孤燈里的三代星河</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座石牌坊的緣起，藏著一個跨越三代的女性傳奇。詹事府主簿賈凝端英年早逝，留下繼妻李氏，獨(dú)自扛起風(fēng)雨飄搖的家門。在禮教森嚴(yán)的封建年代，喪夫之痛未能摧折這位曲沃名門女子的脊梁。她將半生心血熔鑄于孤燈之下，悉心撫育幼子賈鐘琳，終教出一位官至湖北荊州知州、署理安陸府知府的棟梁之材。奈何命運(yùn)弄人，兒子的猝然離世，又將她剛見曙光的生活拖入陰霾?？衫钍蠜]有沉淪，她拭去眼角的淚，將希望的火種再度點(diǎn)燃，傾注于孫兒賈宗洛身上。時光不負(fù)苦心人，賈宗洛金榜題名，官拜山東鹽運(yùn)濱樂分司司運(yùn)。為報答祖母兩代撫育的深恩，他上表朝廷，懇請旌表。嘉慶八年（1804年），一道圣旨降下，這座凝聚著家族血淚與皇權(quán)嘉許的石牌坊，在隆重的揭幕儀式中，于西堡村的土地上，傲然矗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3, 17); 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溯李氏的一生，滿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丈夫辭世時，她尚是青絲黛眉的少婦，從此煢煢孑立，挑起家庭的千鈞重?fù)?dān)。漫漫長夜，寂寞如潮水般涌來，她便將一簸箕綠豆撒于暗室，摸黑一粒一粒撿拾，讓指尖的忙碌，撫平心底的波瀾。這份教子育孫的執(zhí)著，這份守節(jié)不渝的赤誠，于家為梁柱，于國為楷模，終引得圣旨頒詔，為她筑起這座流芳百世的豐碑。</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青石上的纖毫乾坤</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南樊石牌坊，坐落于山西省運(yùn)城市絳縣南樊鎮(zhèn)西堡村。此地因公元前541年晉平公設(shè)“絳縣”，成為華夏大地的首個“縣”治，素來文物豐贍，坐擁十處全國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這座牌坊亦聲名赫赫，1996年躋身省級文保單位之列，2013年更是榮登第七批全國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名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牌坊為石質(zhì)仿木構(gòu)形制，坐北朝南，通體由青石壘砌而成，自帶一份沉靜厚重的質(zhì)感。頂端嵌有“圣旨”“旌表”石匾，字字昭彰著無上榮光。從基座到飛檐，每一寸石面都雕滿了精美浮雕——走獸昂首騰躍，花卉吐蕊含香，人物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要破壁而出。夾柱石兩側(cè)，蹲踞著做工精巧的石獅，威風(fēng)凜凜；額枋、斗拱、闌額之上，各式雕飾層層疊疊，繁復(fù)而不失章法。它是雙面六柱五門三重檐的恢弘構(gòu)造，高約十二米，寬約八米半，正門兩側(cè)各開二合八字門，兩面石條臺基長四米六、寬兩米二、高一米。這般磅礴的體量、繁復(fù)的內(nèi)容、精湛的雕工、雋秀的文字，放眼全國亦屬罕見，堪稱牌坊建筑中的翹楚。我與友人駐足流連，相機(jī)快門聲此起彼伏，滿心滿眼皆是對巧奪天工的贊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重檐廡殿頂?shù)脑O(shè)計，讓牌坊在幽深巷陌中更顯巍峨挺拔。夾桿石上的圓雕石獅門墩，尤為別致——它們并非常見的威嚴(yán)怒目之態(tài)，反是前腿交叉，透著幾分內(nèi)斂溫婉。雄獅懷攬繡球，寓意威震四方；雌獅背負(fù)幼崽，暗含子嗣綿延。這般將實(shí)用功能與文化寓意精妙融合的設(shè)計，放眼全國亦是獨(dú)樹一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仰頭凝望，牌坊上的雕刻更令人嘆為觀止。最上方的“圣旨”“旌表”四字，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雨侵蝕，依舊清晰可辨，訴說著這座建筑的非凡身世。正中橫匾鐫刻著“彤管揚(yáng)休”四字，典出《詩經(jīng)》，原是贊頌女子德行之美，此刻用來褒揚(yáng)李恭人的節(jié)孝，恰如其分。石匾兩側(cè)的門神浮雕，怒目圓睜，手持兵戈，凜然正氣仿佛能震懾一切邪祟；下方橫柱之上，李恭人賀壽的場景被刻畫得細(xì)致入微，人物的衣袂褶皺、宴席上的杯盤碗盞，皆纖毫畢現(xiàn)，恍若昨日重現(xiàn)；最下層的橫柱間，牡丹象征富貴，蝙蝠寓意納福，仙鶴寄托長壽，這些吉祥紋樣與走獸、人物交織錯落，線條婉轉(zhuǎn)流暢，造型靈動鮮活，每一處細(xì)節(jié)都經(jīng)得起反復(fù)端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0, 3, 17);">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更值得稱道的，是牌坊上那些頌贊女性品德的文字。這些鐫于青石之上的箴言警句，絕非空洞的道德說教，而是將書法藝術(shù)與雕刻工藝融為一體，讓抽象的價值追求，化作觸手可及的具象之美?？瑫朔角f重，行書飄逸流暢，不同字體的變換，讓文字本身也成為一道獨(dú)特的風(fēng)景。而夾桿石、額枋、斗拱、闌額之上的雕飾，既有傳統(tǒng)吉祥紋樣的循環(huán)往復(fù)，亦有歷史典故、神話傳說的生動演繹，一磚一石皆藏巧思，一字一畫盡含深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0, 3, 17);">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最令人稱奇的，莫過于牌坊對木構(gòu)建筑的傳神摹刻。脊飾、瓦當(dāng)、椽飛這些本屬木質(zhì)的構(gòu)件，全由匠人以青石雕琢而成。七攢平身科斗拱層層疊疊，看似輕盈靈動，實(shí)則由整塊石料精雕細(xì)琢而成。工匠們巧用石材的堅質(zhì)，將本應(yīng)厚重沉凝的石料，雕琢得如木頭般纖巧靈動，卻又比木構(gòu)建筑多了一份亙古永恒的質(zhì)感。那些仿木構(gòu)的細(xì)節(jié)里，藏著匠人對傳統(tǒng)建筑的深刻領(lǐng)悟——他們不僅復(fù)刻了木構(gòu)的形，更捕捉到了木構(gòu)建筑的魂。</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站在牌坊之下，恍惚間仿佛聽見百年前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之聲。各地能工巧匠云集于此，手持鐵錘鑿刀，與青石日夜對話。為了讓石材透出木頭的溫潤質(zhì)感，他們反復(fù)揣摩雕刻的力道；為了讓浮雕圖案富有立體層次，他們在石面上雕琢出深淺不一的紋路；為了讓整座建筑穩(wěn)固千秋，他們精準(zhǔn)計算每一根石柱的承重。這群無名的匠人，以雙手為筆，以智慧為墨，將冰冷的石頭，刻成了不朽的藝術(shù)。</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偏檐花里的清醒謙卑</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位路過的村民，為我們揭開了牌坊上的一處隱秘。牌坊最頂端的脊檐之上，雕著一朵石榴花——石榴多籽，本是多子多福、紅紅火火的象征，在此處更暗含著“留住美好”的祈愿。只是這朵石榴花，并未居于正中，而是微微偏斜，與中國傳統(tǒng)建筑追求的對稱之美格格不入。這其中，藏著一段耐人尋味的傳說。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相傳當(dāng)年雕刻石榴花之前，工匠曾含笑問過賈李氏：“老夫人，這花兒是雕在正中央，還是略偏一些？”在當(dāng)時的工匠行里，有著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若牌坊女主的德行如冰壺秋月，無可指摘，石榴花便居于正中；若自認(rèn)尚有不足，仍需精進(jìn)，便將花兒稍作偏移。</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0, 3, 17);">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賈李氏聽罷，淡然一笑：“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便偏一些吧。”這輕輕一語，盡顯她的通透與睿智。這偏移的石榴花，藏著兩層深意：其一，長夜孤燈相伴的歲月里，她也曾有過迷茫與困惑，不敢自詡心念純澈，毫無瑕疵；其二，縱然已得朝廷旌表，可與天下賢德女子相較，自己仍有不及之處，這般謙卑，方能免去旁人的妒羨之心。</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石獅影中的節(jié)與情</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20px;"> 說起建筑前的石獅子，世人皆不陌生。尋常所見，皆是一雄一雌分列兩側(cè)：雄獅一爪踏球，象征雄霸天下；雌獅輕踩幼崽，寓意母儀四方?？赡戏@座節(jié)孝坊上的石獅，卻與眾不同雄獅未曾踏球，身上竟雕出雄獅的雄根，且有繩索纏繞其上；雌獅也未踩幼崽，而是將小獅背負(fù)于身。這些石獅雖體格健壯，肌肉虬結(jié)，威風(fēng)凜凜，前足卻呈交叉之態(tài)。</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0, 3, 17);">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種種細(xì)節(jié)，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節(jié)"字。把欲望以繩索縛住，把慈愛向子孫傾注，這是對一位守寡女性堅韌與執(zhí)著的贊頌，是對她勇氣與智慧的褒揚(yáng)。所謂貞潔坊，節(jié)孝坊，核心便是一個"節(jié)制"。只是這冰冷的牌坊之下，埋葬的何止是一位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一位婦人的半生堅守?那是一個女子鮮活的青春，是她本該熱烈綻放的生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在李氏并非只知守節(jié)的枯槁婦人，她曾帶領(lǐng)賈家修橋鋪路，興建學(xué)堂，為鄉(xiāng)鄰做了無數(shù)善事。正如牌坊上"彤管揚(yáng)休"四字所言，她的品性德行，如皎皎明月，值得后世永遠(yuǎn)傳頌。</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碑亭間的書刻交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牌坊東南側(cè)，一座碑亭靜靜佇立，其設(shè)計獨(dú)具匠心。它同樣采用仿木構(gòu)形制，全以青石精筑而成，單檐歇山頂?shù)脑煨凸艠闱f重，面寬三間的布局寬敞通透。屋脊的紋路，瓦壟的弧度，斗拱的層疊，闌額的雕飾，雀替的紋樣，處處都嵌著精美的浮雕，為這座亭宇更添幾分雅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碑亭之內(nèi)，主碑巍然屹立于中央，額題"圣旨"二字，正文書"旌表誥封中憲大夫詹事主簿賈凝端繼妻李恭人節(jié)孝崇祀碑"。亭內(nèi)其余十四通石碑，皆作屏風(fēng)式排列，或記錄牌坊的建造始末，或追溯賈家的百年家史，或鐫刻地方官員的題詠詩篇。這些石碑不僅是承載文字的載體，其碑首，碑身，碑座的雕刻亦堪稱一絕：碑首之上，蟠龍蜿蜒纏繞；碑身周遭，祥云繚繞其間；碑座之下，神獸昂首托舉，將實(shí)用與審美完美融合。遙想當(dāng)年，無現(xiàn)代機(jī)械助力，工匠僅憑雙手，便鑿刻出這般宏大而精細(xì)的石雕作品，其技藝之精湛，怎能不令人嘆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3, 17); 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碑文與碑刻的布局，更是別出心裁。佛手形，扇面形，鐘形，石榴形......十二種別致造型，將石碑妝點(diǎn)得如藝術(shù)品般精巧。這些碑文，皆出自翰林院大學(xué)士，科舉進(jìn)士，達(dá)官顯貴，以及當(dāng)?shù)匾亓?，教諭之手，楷，草，隸，篆諸體兼?zhèn)洌舟E工整娟秀，宛若印刷而成。更妙的是，每通碑文都嵌于精心設(shè)計的石雕框架之中：有的藏于書卷造型之內(nèi)，有的嵌于扇形石面之上，有的繞以纏枝花卉紋樣。石碑既是書法藝術(shù)的載體，亦是石雕工藝的杰作，兩種藝術(shù)在此相融相生，成就一段傳世佳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每一座節(jié)孝牌坊的背后，都藏著一段浸透血淚的往事。我不敢深想，當(dāng)年李氏送走丈夫后，是如何在漫漫長夜里，一粒一粒撿拾地上的綠豆，以指尖的忙碌，驅(qū)散心底的孤苦；亦不敢深想，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錐心之痛，曾如何將她的世界擊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或許，哭干了淚水的眼眸，便是那碑亭深處的幽黑；熬盡了心血的軀體，便化作了這座冰冷的石牌坊。每一塊青石，都在低聲訴說著李氏一生的坎坷與辛酸。若有來生，惟愿她能掙脫禮教的枷鎖，隨心而活，不必再以孤獨(dú)終老，換一座冰冷的豐碑。那些稱頌她的筆墨背后，未必藏著真正的尊重。南樊石牌坊依舊靜立于村巷之中，見證著歲月的更迭，也提醒著世人：每一個平凡而堅韌的生命，都值得被銘記。</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20px;">南樊石牌坊及碑亭的價值，不止于其恢弘的建筑規(guī)模與精湛的工藝水平，更在于它承載的厚重文化內(nèi)涵。它是一個家族對女性先輩的深情禮贊，亦是傳統(tǒng)社會倫理道德的物質(zhì)縮影。在這座石雕藝術(shù)的瑰寶之上，我們既能看見封建禮教對女性的禁錮，亦能看見人性的光輝在困境中熠熠生輝。它以青石的冰冷，記錄著親情的熾熱；以雕工的繁復(fù)，詮釋著精神的純粹。當(dāng)現(xiàn)代的腳步匆匆掠過這條古巷，那些鐫刻在石頭上的故事，依舊在無聲訴說著關(guān)于堅韌，親情與傳承的永恒主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本人是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新書《手握幸?！芬呀?jīng)由中國書籍出版社出版（國家級出版社），定價68元，郵費(fèi)8元，欲購者請與本人（南俊）聯(lián)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13453947843（微信同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原創(chuàng)不易，請家人們給予支持和鼓勵，謝謝??</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