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這大抵又是舊戲文里的新唱段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臺上的人，昨日還是座兒心里的角兒，今日便成了看客們指點(diǎn)議論的“那一位”。報(bào)上說，那位郭班主被“約談”了，還是官面兒上的人。這“約談”二字，妙得很，仿佛一團(tuán)棉絮里裹著根針，不聲不響，卻扎得人凜然一驚。不過三日光景，各樣的聲音便如夏日池沼里的蛙鳴，聒噪著起來了。有拍手稱快的，道是“早該如此”；有扼腕嘆息的，念著“昔日的功勞”；更有許多看熱鬧的閑人，將那陳年的舊賬、徒弟的反目、段子里的“屎尿屁”，一并翻揀出來，在日頭底下晾曬，好似晾曬霉?fàn)€的谷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復(fù)雜的氣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個(gè)月前，他尚能以“翻篇”二字，輕飄飄地蓋過舊徒的指摘，贏得滿堂喝彩，顯出一副宗師的肚量。誰曾想，風(fēng)水輪轉(zhuǎn)竟這般迅疾。他自己這塊“篇”，卻被人重重地翻了過來，底下那些曾被熱鬧遮掩的東西，便見了光。舉報(bào)、約談、批評，這三樣物事聯(lián)袂而來，不像戲臺上的鑼鼓點(diǎn)兒，倒像衙門里的驚堂木，啪啪啪三聲脆響，教場子里外都靜了一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看那德云社的門面，似乎仍是車馬喧闐。成都的分社還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匮b修，藍(lán)圖上的盛景，墨跡怕還未干透。可內(nèi)里的榫卯，早已悄悄地?fù)Q了章程。師徒的名分，改成了合同的甲乙；銀錢的分例，調(diào)了又調(diào)。那曾經(jīng)“平地?fù)革?，對面拿錢”的江湖豪氣，如今也被一本本的賬冊，規(guī)訓(xùn)得妥妥帖帖。觀眾呢？觀眾也不是舊時(shí)的看客了。他們不再滿足于喂到嘴邊的笑料，竟學(xué)會了拿起筆，寫那“舉報(bào)的信”。這真是頗為可怖的事——當(dāng)捧角兒的人，忽然學(xué)會了用規(guī)矩說話，那角兒腳下的臺，便不免要晃上幾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本是自詡“挽狂瀾于既倒”，將相聲從廟堂之高拉回市井之地的“功臣”。用他的話講，是讓相聲想起了它本是“剃頭、修腳”一類的手藝，是伺候人歡喜、換口飯吃的小玩鬧。這原也沒甚大錯(cuò)。錯(cuò)便錯(cuò)在，他將這“地氣”接得過了分，徑直接到了那泥淖里去，并且以為這便是全部的活路。于是，插科打諢，便滑向低俗鄙陋；針砭時(shí)弊，常成了人身攻訐；那“說學(xué)逗唱”里的學(xué)問，有時(shí)竟不如幾個(gè)曖昧的包袱更能引來看客的哄堂。他大約忘了，或是不愿記得，侯寶林、馬季諸位先生，是如何耗盡心血，才將這“下九流”的玩意兒，拭去些污垢，抬進(jìn)藝術(shù)的殿堂里，教它能見得天日。如今有人卻仿佛要親手將它再拉回去，還說這才是它的本色。這便如將已洗凈了臉、穿上了袍子的人，硬說他臉上該有灰、身上該露肉，方是“真性情”一般，實(shí)在是有些倒行逆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官家的手伸過來，便不全是意外了。這手，未必是要掐滅這攤熱鬧，或許只是想撥一撥那燈芯，教它光焰亮些，煙油氣少些。時(shí)代畢竟不同了?？恐晃丁懊胺浮迸c“擦邊”來博取眼球的法子，如同飲鴆止渴，初時(shí)痛快，終究是條絕路。風(fēng)起了，最先感覺到?jīng)龅?，總是那站得最高、枝葉最招搖的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客們的議論，更是有趣。有的便捧出何云偉、曹云金、苗阜等人來，說那才是“文明”的方向。這情形，頗像阿Q看見趙家倒了霉，便覺得自己也忽然煥發(fā)了些光彩。其實(shí)呢，也不過是戲臺下的看客，換了只手來指指點(diǎn)點(diǎn)罷了。還有人悻悻然，說“他一個(gè)民間藝人，也值得如此興師動眾？”這話里，一半是護(hù)短，一半是糊涂。藝無分廟堂江湖，既在眾人面前開口，便有了教化與影響之責(zé)。倘若只因是個(gè)“民間”的，便可放任那言語里的腌臜四下流淌，那這“民間”，豈不成了藏污納垢的護(hù)身符？這與“他不是干部，還能雙規(guī)不成？”的調(diào)子，如出一轍，都是將規(guī)矩看作了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嗚呼，我于是又看見了一場輪回。一個(gè)靠打破陳規(guī)起來的人，最終絆倒在了新時(shí)代的規(guī)矩之下。他的教訓(xùn)，確乎不該只他一人咽下。這熱鬧的園子里，其他班社、角兒們，也該對著這面忽然裂了縫的鏡子，照一照自己的臉上，可也有未曾洗凈的油彩？相聲這門手藝，若要活得長久，終究不能只靠“拿票房說話”。票房若只是“屎尿屁”換來的銅板，那這藝術(shù)，便真真兒要變回“手藝”，甚或不如了。因?yàn)樘觐^修腳，到底還是干干凈凈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救場如救火。如今這“火”，怕是燒到了自家房檐上。是繼續(xù)往火里添些低俗的柴薪，換來一陣噼啪作響的虛假熱鬧；還是潑上一盆清醒的泉水，或許會騰起難堪的蒸汽，卻能保住這安身立命的屋舍？這抉擇，恐怕比任何一段繞口令，都要難說得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無論如何，那驚堂木已然響過了。余音嗡嗡，在這園子里回蕩，怕是要響上好一陣子。臺上的角兒，和臺下的看客，都該靜一靜，聽一聽這聲音里，究竟說的是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