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初見它時，臘山河的水是瘦的，像一匹攤開了、洗舊了的灰綢子，紋絲不動地鋪在冬日寡白的天空下。在濰坊路的臘山河橋東邊的水中央，便是那一池殘荷了。</p><p class="ql-block"> 它們早已不是記憶里的模樣——那“才露尖尖角”的嬌嫩，那接天蓮葉的無窮碧，都仿佛是另一個時空里恍惚的夢。此刻望去，滿池都是風(fēng)干的、深褐色的線條，枝枝丫丫，交錯縱橫，像是誰用一支蘸飽了焦墨的筆，在宣紙上肆意揮灑后又棄之不顧的草稿。又像是被歲月這雙無形的手，反復(fù)揉皺又展開的紙張，每一條紋路里，都藏著一個被曬干了的夏天。那荷葉，多半是蜷縮著的，邊緣破碎不堪，有的向上緊緊收攏，像一只攥緊了卻再也攤不開的枯拳；有的則軟軟地垂著，低伏在水面，成了一小片黯淡的、承接霜露的影。荷梗更是瘦得驚人，卻一根根倔強(qiáng)地挺著，縱然折了，也折出一種嶙峋的、不肯徹底伏倒的姿態(tài)，將它們的影子，瘦骨伶仃地投在冰冷的水中。這便是初冬為它們定格的驕傲了，褪盡了所有浮華與喧囂，只剩下這筋骨。</p> <p class="ql-block"> 風(fēng)從河岸的枯蘆葦叢那頭溜過來，極輕的，卻還是驚動了它們。沒有悅耳的沙沙聲，只有一種極細(xì)微的、干燥的摩擦聲，窸窸窣窣的，像是老人在睡夢中含糊的囈語。這聲音，反而襯得周遭愈發(fā)寂靜了。于是，那被斂去的旖旎，被掩蓋的光澤，便在這寂靜里，一點點從心底浮上來。你仿佛能看見，就在這片枯瘦的線條之上，曾有過怎樣一場盛大的、粉白的、緋紅的夢。蜻蜓是定過格的，翅膀在烈日下閃著七彩的光；飽滿的蓮蓬謙遜地垂著頭，里面藏著翡翠般清甜的蓮子；風(fēng)過時，闊大的葉子翻涌成碧浪，將一座小小的亭閣溫柔地?fù)碓趹牙?，芙蓉的香氣，一絲絲，一縷縷，滲入整個悠長的午后……那是一場前世的、酣暢淋漓的青春。而今生，繁華落盡，只剩下這清醒的、甚至有些殘酷的“失落”，坦然地曝在光天化日之下。</p> <p class="ql-block"> 可你若看得再久些，看得再細(xì)些，那“失落”的殼子下，一種奇異的、堅韌的意境，便慢慢洇染開來。那些看似衰敗的、蜷縮的形態(tài)里，何嘗沒有一副錚錚的骨骼？它們是以另一種方式站立著。不再為了招展，不再為了取悅，而是為了承受——承受風(fēng)霜，承受冰雪，承受時間一寸一寸的碾壓。從春的萌發(fā)，夏的繁茂，秋的豐腴，一路走到這冬的枯萎，它們像一位褪去了華服與脂粉的舞者，終于可以卸下所有姿態(tài)，歸于一種極致的平和。這平和里，有坦然，有尊嚴(yán)，更有一種“我知曉我之所有，亦知曉我之所無”的智慧。</p> <p class="ql-block"> 物競天擇，本是天地間最無情也最公正的法則。日薄桑榆，美人遲暮，原是萬物無可悖逆的歸途。這滿池的殘荷，便是一位遲暮的美人。她的皺紋里，刻著過往所有的風(fēng)雨與晴日；她沉默的姿態(tài)，訴說著生命從喧騰到岑寂必然的軌跡。這并非頹唐，而是一種“與時舒卷”的從容。該綠時，便傾盡全力去綠，去鋪張，去綻放；該枯時，便干干凈凈地枯，大大方方地瘦，將一池水墨般的蒼勁，留給天地看。</p> <p class="ql-block"> 我離開時，夕陽正緩緩西沉，將最后一點暖金色的、蜂蜜似的余光，吝嗇地涂抹在那些枯梗的頂端。它們忽然被點亮了，閃著一種幽微的、金屬般的光澤。水里的影子被拉得更長，更淡，與天空的暮色漸漸融在一起。我想，這便是美了——一種不圓滿的、殘缺的、卻因此直抵生命本真的美。它不說話，卻讓你在它面前，懂得了榮枯，懂得了靜默，也懂得了，在這千古一轍的舒卷之中，如何安放自己那一段或蓬勃、或蕭瑟的時光。臘山河的水，依舊靜靜地，沒有一點聲響。</p> ??殘荷?? <p class="ql-block">色是鈍了的鐵 折皺如遺忘的信箋</p><p class="ql-block">時光收走所有灑金的邊</p><p class="ql-block">任水紋在倒影里 長成時間</p><p class="ql-block">殘梗垂首——有人拆開</p><p class="ql-block">自己滿是折痕的封面</p><p class="ql-block">一頁褪色的前生</p><p class="ql-block">半卷散佚的今生</p><p class="ql-block">衰敗里浮起淡墨的呼吸</p><p class="ql-block">蜷曲的脈絡(luò)忽然錚錚而立</p><p class="ql-block">刪減了盛夏的辭藻</p><p class="ql-block">靜默是最后一行注腳</p><p class="ql-block">我學(xué)會閱讀殘缺</p><p class="ql-block">像閱讀沙漏里</p><p class="ql-block">慢慢站定的塵屑</p><p class="ql-block">落日正撫平天際的折痕</p><p class="ql-block">千年前也有人在此處</p><p class="ql-block">收取滿池</p><p class="ql-block">熟透的寂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