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字原創(chuàng):廬陽西日</p><p class="ql-block">美 篇 號:7876371</p><p class="ql-block">圖 片:網(wǎng)絡(luò)(致謝)</p> <p class="ql-block"> “清照”,這名字起得真好。清,是清澈見底的山泉,是澄明無滓的秋空;照,是日月無私的朗照,是洞察幽微的燭火。兩個字合在一處,便勾勒出一幅北宋文化天空下的光影肖像——那光不是灼人的烈日,而是清輝流溢的月色,或是透過梧桐疏葉灑下的、搖曳而堅(jiān)定的光斑。這光,曾溫柔地照亮過汴京的繁華、青州的靜謐,也曾凄然地徘徊在江寧的孤館、臨安的客舟,最終凝成中華文脈里一粒既璀璨又帶刺的珍珠。</p><p class="ql-block"> 她的一生,分明可以裁成四疊:春晝的明媚,夏午的熱烈,秋夕的蒼茫,冬夜的寂定。而她那穿越近千載光陰的詞心,也正是在這晝夜交替、四季輪回中,淬煉得愈發(fā)奪目而堅(jiān)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那是宋神宗元豐七年的春天,山東章丘明水鎮(zhèn),李格非家后院的秋千架還在微風(fēng)中輕輕晃動。方才那個“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的少女,已如受驚的雀兒般遁去,只留下“露濃花瘦”的晨景,和一雙匆匆溜走的“金釵溜”。墻外那位“客”的忽然闖入,在她心中激起的,是羞澀的波瀾,還是一絲對墻外廣闊天地的好奇?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知道,這個出生在書香門第的女孩,她的春晝,注定不只是繡閣內(nèi)的針線活計(jì)。</p><p class="ql-block"> 父親李格非,是蘇軾門下的“后四學(xué)士”之一,家中藏書充棟,談笑有鴻儒。母親王氏,亦出自名門,相傳善屬文。李清照的春晝,是被墨香與詩韻浸潤的。她可以“理罷笙簧”,便與前來切磋的文士縱論詩詞,也可以“偏坐藕花深處”,為一句險(xiǎn)韻的得失而凝眉。那是一個對才女相對寬容的時(shí)代,她的聰慧與才華,并未被全然拘束在閨閣之內(nèi)。于是,我們看到了那闋轟動京城的《如夢令》:</p><p class="ql-block">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lt;/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這哪里是一個尋常深閨少女的口吻?那對自然纖細(xì)入微的體察,那對“綠肥紅瘦”生命代謝的敏感喟嘆,那份超越了傷春悲秋的、近乎哲思的審美關(guān)照,已然透露出此女不凡的襟懷與筆力。汴京的春日,汁河兩岸煙柳畫橋,市列珠璣,戶盈羅綺。她的詞名,便隨著這繁華的春風(fēng),傳遍了士大夫的雅集與歌女的檀口。春晝是短暫的,也是無限可能的。那時(shí),命運(yùn)尚未展露它嚴(yán)酷的棱角,她的世界,是海棠的嫣紅,是鷗鷺驚起的藕花深處的碧綠,是酒意詩情恣意揮灑的、一片明晃晃的日光。</p><p class="ql-block"> 十八歲那年,她嫁與太學(xué)生趙明誠。這婚姻,仿佛是春日最圓滿的續(xù)章。趙明誠是金石學(xué)家,是宰相趙挺之之子,更是她文學(xué)與精神上的知己。他們的結(jié)合,是門當(dāng)戶對,更是靈魂的契合。這段時(shí)光,是她生命中的“夏午”——陽光最為熾烈飽滿,萬物蒸騰著旺盛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汴京,在后來屏居的青州鄉(xiāng)里,他們度過了或許是文學(xué)史上最令人艷羨的“蜜月”。那不是尋常兒女的耳鬢廝磨,而是兩顆高貴心靈在文化蒼穹下的并馳。他們共治金石之學(xué),??北?,摩挲古器。每得一書,便“共同???,整集簽題”;每獲一器,便“摩玩舒卷,指摘疵病”。物質(zhì)生活或許清簡,“食去重肉,衣去重彩”,但精神的世界卻富比王侯。</p><p class="ql-block"> 最令人神往的,是那“賭書潑茶”的韻事。飯后,他們常坐歸來堂中,煮上一壺茶,指著堆積的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決勝負(fù),勝者先飲。她記性尤佳,往往得勝,舉杯大笑,以至茶傾懷中,不得飲而起。這笑聲,該是何等清朗暢快!那是智力相敵的愉悅,是琴瑟和鳴的極致,是盛夏陽光透過濃蔭灑下的、跳躍而溫暖的金斑。她這一時(shí)期的詞,也染上了這夏午的色澤,既有“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的嬌憨情趣,也有“此情無計(jì)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甜蜜閑愁。愁亦是明麗的,帶著思念的確信與重逢的期盼。</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他們傾盡家財(cái),編撰《金石錄》,那不僅僅是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更是他們愛情與理想的結(jié)晶,是共同抵御時(shí)間流逝的堡壘。夏午的陽光,將這一切鍍上了金色的、不朽的光澤。然而,夏日最盛時(shí),陰影也開始拉長。黨爭的余波、趙明誠的仕途起伏、無子的隱痛,已如天際隱隱的悶雷。更大的風(fēng)暴,正在遙遠(yuǎn)的北方積聚。</p><p class="ql-block"> 靖康元年,金人的鐵騎踏碎了汴京的瓊樓玉宇,也踏碎了整個北宋的繁華舊夢。建炎元年,趙明誠母親在江寧去世,他南下奔喪。次年,青州兵變,他們苦心收藏的十余屋金石書冊,大多毀于兵燹。李清照獨(dú)自押運(yùn)著僅存的十五車文物,開始了她漫長而艱辛的南渡之路。生命的樂章,驟然從明麗的夏午,跌入了蕭瑟的“秋夕”。</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秋夕,是日與夜的交界,是溫暖與寒冷的搏斗,是收獲與凋零并存的時(shí)刻。她的“秋夕”,被家國的雙重悲劇所浸透。建炎三年,趙明誠在赴任湖州途中,病逝于建康。那個與她賭書潑茶的人,那個她曾寫下“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如此豪句暗中激勵的夫君,竟在亂世中倉促離世,留下她一人,如失伴的孤鴻。</p><p class="ql-block">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笔膫€疊字,如寒夜里斷續(xù)的更漏,滴滴答答,敲碎了所有殘存的暖意。她在尋覓什么?是昔日安穩(wěn)的生活,是亡夫的音容,是失落的文物,還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故國?最終,只尋得滿世界的“冷清”與“凄慘”。那“乍暖還寒時(shí)候”,正是她人生與時(shí)代氣候最貼切的寫照——偶有一點(diǎn)希望的微溫,立刻被更深的寒流吞沒。</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她再嫁張汝舟,或許是為了一處安身的屋檐,或許是為了保護(hù)與趙明誠共同留下的文物。然而所遇非人,對方覬覦她的收藏,甚至拳腳相加。這位暮年的女子,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勇氣與決斷力。她不惜以“告發(fā)丈夫”的罪名(宋代妻子告夫,縱得實(shí)情,亦須徒二年),毅然訴訟離婚。雖經(jīng)親友營救,僅系獄九日,但這場風(fēng)波,給她的身心留下了更深的創(chuàng)傷。秋夕的寒,已徹骨。</p><p class="ql-block"> 她的詞境,在這一時(shí)期變得無比蒼涼闊大。不再是庭院樓頭,而是“天際征鴻”,是“蓬舟”,是“連天”的衰草與“接水”的暮云。那闋《聲聲慢》的結(jié)尾:“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梧桐,在古典詩詞里本就是凄清意象,再糅合黃昏的黯淡、秋雨的冰冷、點(diǎn)滴聲響對孤寂心神的敲打,終于將個人的悲痛,升華為了一個時(shí)代、一種文明的普遍性哀傷。這“愁”,早已超越了閨怨,它是一個敏感的靈魂,在歷史巨大斷裂處所感受到的、無處安置的荒寒與劇痛。</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晚年的李清照,定居于臨安。帝國的“行在”依舊歌舞升平,西湖的暖風(fēng)熏醉著新的權(quán)貴。但這一切,已與她無關(guān)。她的世界,縮到了一處安靜的院落,一方書桌,一盞孤燈旁。生命的“冬夜”降臨了。冬夜是冷的,是靜的,是萬物斂藏的季節(jié)。但也正是這極致的冷與靜,讓星光顯得格外清晰,讓思想的爐火燃燒得更加純粹。</p><p class="ql-block"> 她不再僅僅是那個感月吟風(fēng)的詞人。她將巨大的悲慟與孤寂,沉淀為一種更為堅(jiān)實(shí)的力量。她悉心整理、??薄督鹗洝?,并為之寫下那篇字字血淚、情透紙背的《金石錄后序》。這篇序文,不僅是一部文物聚散史,更是一部個人與家國的患難心靈史。她也在《打馬圖經(jīng)》等文章中,借博弈之戲,寓恢復(fù)之志,言辭間仍有不讓須眉的鋒銳。</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更重要的是,她以一篇《詞論》,震動了當(dāng)時(shí)的文壇。在這篇短小精悍的文章里,她幾乎“批評”了所有北宋詞壇的巨擘:柳永“詞語塵下”,晏殊、歐陽修、蘇軾“不協(xié)音律”,王安石、曾鞏“不可讀”,晏幾道“無鋪敘”,賀鑄“少典重”,秦觀“少故實(shí)”,黃庭堅(jiān)“多疵病”……最后標(biāo)舉“詞別是一家”,強(qiáng)調(diào)詞的音律性、高雅性與表現(xiàn)手法的獨(dú)特性。這番言論,在當(dāng)時(shí)無疑是驚世駭俗的。在一個男性絕對主導(dǎo)的文學(xué)領(lǐng)域,一位孀居的女子,竟敢如此旗幟鮮明地臧否天下名士,其見識之獨(dú)到、膽氣之超群,令人震撼。這不僅是文學(xué)觀點(diǎn)的闡述,更是一種文化姿態(tài)的宣告:即便在生命的冬夜,我依然擁有獨(dú)立評判的價(jià)值與力量。</p><p class="ql-block"> 她的詞作,在冬夜里也達(dá)到了返璞歸真的化境。不再是濃墨重彩的哀慟,而是一種洗盡鉛華的簡凈與深致?!队烙鰳贰ぢ淙杖劢稹分?,她對比昔年汴京“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的元宵盛景與如今“風(fēng)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的凄涼,結(jié)尾一句“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將無盡的今昔之慨、身世之悲,都收斂于簾后一隅的靜默傾聽之中,哀婉至于極處,反而生出一種近乎淡漠的平靜。這平靜,是淚水流干后的河床,是烈火焚燒后的灰燼,是冬夜凍土下深藏的生命根脈。</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李清照的最后歲月,史料記載甚少。我們不知她確切的卒年,只知她那盞孤燈,大約在宋高宗紹興二十五年以后,悄然熄滅于臨安的某個冬夜。她沒有子嗣,趙明誠的親屬也早已疏遠(yuǎn)。她或許走得異常孤獨(dú),像一片雪花,無聲地融入江南的夜色。</p><p class="ql-block"> 然而,真正的生命,何嘗以肉身的消亡為終結(jié)?她留下了《漱玉詞》,那不過數(shù)十闋的篇章,卻如碎鉆,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光芒:少女的純真,少婦的甜蜜,嫠婦的悲愴,志士的憂憤,學(xué)者的嚴(yán)謹(jǐn),批評家的犀利……她更留下了一種精神范式:一個女性,如何在最壓抑的時(shí)代格局里,憑借才華與勇氣,最大限度地拓展了自我的邊界;如何將個人的悲歡,淬煉成與家國命運(yùn)共振的史詩;如何在接連的毀滅中,依然守護(hù)著文化的星火,并發(fā)出自己獨(dú)立不屈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春晝的明媚,給了她底色;夏午的熱烈,給了她滋養(yǎng);秋夕的滄桑,給了她深度;而冬夜的寂定,最終給了她超越時(shí)空的永恒。她的詞心,歷“清”之純粹,經(jīng)“照”之洞察,終于穿透了八百多年的沉沉夜幕。當(dāng)我們仰望歷史的星空,李清照,永遠(yuǎn)不是依附于任何月亮的微弱星子,她自身就是一顆經(jīng)歷了完整恒星周期,最終爆發(fā)出超新星般璀璨光輝的獨(dú)立天體。那光芒,清冷而恒定,照耀著每一顆在黑暗中尋求美與真的心靈。易安,易安,何處能安?或許,正是這無休止的尋覓與不安,成就了她的偉大,讓她的名字,在中華文明的浩瀚長卷中,獲得了最終、最安寧的棲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