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雪一至，哈爾濱的冬才算真正站定了腳跟。不像南方的雪淺嘗輒止，這里的雪，是帶著底氣的，一場下來，便把松花江、老街區(qū)、矮房檐，全裹進一片純粹的白里，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只覺得滿眼清冽，滿心都是歲月沉淀的暖。我生在這冰城，長在這雪季，如今七十二歲再逢大雪，眼前的雪花，竟全是過往歲月的模樣。</p> <p class="ql-block">兒時的大雪，是藏在煙火里的歡騰。那時候的雪，總下得酣暢，一夜北風(fēng)過，清晨推窗，木窗欞上的冰花像極了剪紙，晨光一照，亮晶晶的晃人眼。雪花順著窗縫鉆進來，落在帶著曖炕余溫的手背上，瞬間化開水痕，也喚醒了滿屋子的期待。父親早早就扛著掃帚出門，和鄰里們一道，從家門口開始，你接一段我續(xù)一程，掃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剛好夠我們這群孩子踩著上學(xué)。積雪沒到腳踝，腳下“咯吱咯吱”的聲響，伴著懷里母親烤得噴香的土豆熱氣，從粗布衣裳里透出來，暖得胸口發(fā)燙。二三十個小身影在雪地里追著跑，笑聲驚飛了枝頭的寒鴉，把寂靜的冬日，鬧得滿是生氣。放學(xué)后更自在，打雪仗、堆雪人，或是跑到松花江邊，看采冰的漢子們喊著號子，冰镩落下，冰塊裂開的聲響震天，那是童年里最壯闊的冬日記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青年時的大雪，是刻在鄉(xiāng)野間的滾燙堅守。先下鄉(xiāng)插隊的那些年，大雪是東北鄉(xiāng)村最厚重的底色，也是我們這群知青最深刻的成長印記。雪一落，天地間就靜了，可鄉(xiāng)野里的煙火氣，卻在白雪的映襯下愈發(fā)濃烈。天剛蒙蒙亮，我就跟著鄉(xiāng)親們踏著齊膝的積雪出門，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柴場走。雪粒灌進棉鞋，融化后浸得腳底板冰涼，呼出的白氣瞬間凝成霜花，掛在眉梢、胡茬上，活像個“白頭翁”。劈柴時，斧頭落在凍得堅硬的木頭上，震得虎口發(fā)麻，濺起的雪沫子撲滿臉頰，涼得人一哆嗦，可看著碼得整整齊齊的柴堆，心里竟?jié)M是踏實。白天的時光，總在忙碌中過得飛快，除了劈柴整煤，還要幫著鄉(xiāng)親們照看糧倉，防止積雪壓塌棚頂，或是在雪地里拾撿遺漏的柴枝，為漫長的冬日儲備暖意。</p> <p class="ql-block">到了夜晚，才是插隊歲月里最暖的時光。鄉(xiāng)親們會把我們幾個知青拉到自家屋里，爐膛里的柴火燃得正旺，火苗舔著鐵鍋，鍋里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冒著泡，香氣順著門縫飄出去，和窗外的風(fēng)雪撞個滿懷。女人們圍坐在爐邊，手里納著鞋底，針線穿梭間，偶爾嘮幾句家常，縫紉機“卡塔卡塔”的響聲，混著柴火噼啪的炸裂聲，成了冬日里最治愈的旋律。男人們則端著熱水，講著當(dāng)年開荒的故事，或是盤算著來年的春耕，話語里滿是對土地的敬畏與期待。我們圍坐一旁，聽著、笑著，一杯熱水下肚，渾身的寒氣就被驅(qū)散，連帶著心里的疲憊，也被這滿室的暖意悄悄撫平。大雪蓋著田野，蓋著村莊，卻蓋不住藏在煙火里的希望，那些在風(fēng)雪中咬牙堅持的日子，那些鄉(xiāng)親們給予的溫暖，成了我這輩子都忘不掉的珍貴記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參軍入伍，大雪成了磨礪意志的鐵血勛章。告別鄉(xiāng)野的雪，我穿上夢寐以求的綠軍裝，成了一名坦克兵，在北疆的風(fēng)雪中淬煉筋骨、鑄就忠誠。那時的雪，比哈爾濱的更烈，比鄉(xiāng)野的更蒼茫，一場風(fēng)雪下來，天地間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白，連方向都難辨。坦克行駛在積雪沒膝的原野上，履帶碾過雪地，留下兩道深深的轍痕，像在純白的畫布上刻下的堅守印記。車窗外的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把刀子，刮在臉上生疼，即使裹著厚厚的棉大衣，寒氣也能順著領(lǐng)口、袖口鉆進來，凍得人渾身打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難忘的是大雪封路的日子，我們常常要頂著狂風(fēng)暴雪搶修裝備、巡邏站崗。手指凍僵了，握不住扳手，就哈一口熱氣搓一搓，直到搓出紅血絲，再接著干；耳朵凍得發(fā)麻，就用凍得僵硬的手使勁揉搓，生怕失去知覺。有一次，巡邏途中坦克陷入雪坑，我們幾個人跳下車，頂著風(fēng)雪整車，雪粒打在臉上，疼得睜不開眼，棉鞋里灌滿了積雪，腳凍得像踩在冰窖里，可沒有一個人退縮?？粗磉厬?zhàn)友們堅毅的臉龐，看著遠處在風(fēng)雪中傲然挺立的雪道，心里的豪情瞬間驅(qū)散了所有的嚴寒。那一刻，我忽然懂得，這身橄欖綠，承載的是守護家國的責(zé)任；這漫天風(fēng)雪，磨礪的是永不言棄的意志。偶爾停下來，看著雪花落在軍裝上，慢慢融化成小水珠，思緒總會不自覺地飄回哈爾濱，飄回插隊的鄉(xiāng)村，想起父親掃雪的背影，想起鄉(xiāng)親們爐邊的笑容，鄉(xiāng)愁就順著雪粒，悄悄漫上心頭，卻也讓我更加堅定了堅守的信念。</p> <p class="ql-block">如今再逢大雪，哈爾濱早已換了新顏。記憶里的土屋、板夾灰房，變成了寬敞明亮的磚瓦房；泥濘的巷道，修成了平整的水泥路；松花江上的采冰節(jié)越來越熱鬧，機械化設(shè)備取代了當(dāng)年的冰镩、鎬釬，冰雪大世界的冰雕，更是驚艷了四方來客。可只要雪花落下，那些過往的畫面就會清晰浮現(xiàn)：兒時雪地里的笑聲，插隊時爐邊的暖意，軍營中風(fēng)雪中的堅守。大雪于我，早已不只是一個節(jié)氣，它是時光的鏡子，照見我的成長與蛻變；是情感的線，串起故鄉(xiāng)、鄉(xiāng)野與軍營的歲月；更是心底的光，用潔白洗去浮華，用嚴寒磨硬筋骨，用寂靜藏著希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七十二歲的我，站在大雪中的哈爾濱，任雪花落在發(fā)間、眉梢。歲月流轉(zhuǎn)，四季輪回，雪還是當(dāng)年的雪，只是看雪的人，多了滿心的沉淀與安然。它讓我回望過往，珍惜當(dāng)下的溫暖；也讓我滿懷期待，盼著往后的日子，依舊安穩(wěn)順?biāo)?。愿這漫天飛雪，護著這冰城的安寧，也護著我們這些老哈爾濱人，心底那份永遠的純粹與初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