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周把最后一只餃子捏緊褶子時，防盜門的密碼鎖響了三聲，鈍重的金屬碰撞聲撞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像塊石頭沉進死水。他慌忙擦了擦手上的面粉，圍裙都沒解就迎上去，門口卻只站著兒子周明遠一個人，肩上挎著半舊的公文包，眉頭擰成個川字，身后沒跟著兒媳和孫子。</p><p class="ql-block"> “小遠回來了，”老周的聲音往上飄了點，透著難掩的雀躍，又飛快壓下去裝作平淡，“麗麗和樂樂呢？不是說好了今天回家吃餃子嗎？”</p><p class="ql-block"> 周明遠換鞋的動作頓了頓，鞋跟磕在鞋架上發(fā)出輕響，語氣含糊：“麗麗公司臨時加班，樂樂要上興趣班，就我先回來了?！彼压陌嘲l(fā)上一扔，外套沒脫就癱坐下去，指尖按著太陽穴揉了揉，眼底是化不開的疲憊。</p><p class="ql-block"> 老周心里的熱乎勁涼了半截，卻沒敢露出來，轉(zhuǎn)身鉆進廚房端餃子，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眼角的細紋。餃子是三鮮餡的，樂樂最愛吃的口味，他凌晨五點就去早市挑的蝦，剝了整整一上午。裝盤時他特意擺得整齊，還撒了點蔥花點綴，可端到餐桌上，周明遠只動了兩筷子，就放下了筷子。</p><p class="ql-block"> “爸，跟你說個事，”周明遠斟酌著開口，“我跟麗麗商量了，以后我們可能半個月回來一次，最近工作太忙，來回跑也折騰。”</p><p class="ql-block"> 老周夾餃子的筷子頓在半空，蝦餡的鮮香突然變得寡淡。他盯著碗里圓鼓鼓的餃子，喉嚨發(fā)緊，半天憋出一句：“忙什么忙？我看你就是不想回來?！痹捯怀隹谒秃蠡诹?，可話已落地，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p><p class="ql-block"> 周明遠的眉頭皺得更緊，語氣也沉了下來：“爸，我不是不想回，是每次回來都累得慌。上次我跟你說工作上遇到點麻煩，你不聽我解釋，上來就說我當初不聽你的考公務(wù)員，現(xiàn)在吃苦是自找的；麗麗買件新衣服，你念叨她亂花錢，說她不會過日子；樂樂調(diào)皮點，你就翻舊賬說我小時候多聽話，現(xiàn)在管不好孩子?！?lt;/p><p class="ql-block"> “我那不是為你們好嗎？”老周拔高了聲音，胸口微微起伏，“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提醒你們幾句還錯了？你看樓下老張的兒子，考了公務(wù)員，天天按時上下班，哪像你天天加班；還有隔壁小李，去年就升職了，你都工作十年了，還是個普通職員……”</p><p class="ql-block"> “爸！”周明遠猛地打斷他，眼里滿是無奈和煩躁，“能不能別總拿我跟別人比？每個人的日子不一樣，我過得好不好我自己清楚。你總說為我們好，可你的好，太沉了，我扛不動?！彼酒鹕?，拿起公文包，“餃子我不吃了，公司還有事，我先走了?！?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防盜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震得老周渾身一顫。他坐在餐桌前，看著滿桌熱氣漸漸消散的餃子，眼眶慢慢紅了。桌上的醋碟還冒著淡淡的酸氣，像他心里翻涌的委屈——他這輩子沒什么本事，年輕時在工廠打工，累死累活供周明遠讀書，怕他受委屈，自己省吃儉用，衣服穿了十幾年都舍不得換；老伴走得早，他又當?shù)之攱?，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看著他成家立業(yè)，本以為能享享清福，可怎么就成了兒子想躲開的人？</p><p class="ql-block"> 夜里，老周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拿起手機翻著相冊，里面大多是樂樂的照片，還有幾張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里周明遠笑得很輕松。他想起兒子小時候，總黏在他身邊，一口一個“爸爸”，放學回家就把學校的事絮絮叨叨講給他聽，哪怕是撿了塊好看的石頭，也會興奮地塞給他。那時候多好啊，父子倆無話不談，從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說不上幾句話就吵架。</p><p class="ql-block"> 他越想越難受，起身走到客廳，打開柜子，里面放著一個舊鐵盒，鐵盒里裝著他這輩子攢下的積蓄，還有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他翻開筆記本，里面記著周明遠從小到大的開銷，從學費到生活費，甚至連買文具的錢都一筆一筆寫得清清楚楚。他指著筆記本，對著空氣喃喃自語：“我為你付出了一輩子，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跟著你媽走了，我怎么就成了罪人了？”</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過去，周明遠果然半個月才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只待一個小時，話很少，大多時候是沉默地吃飯，吃完就走。老周想跟他多說幾句話，可話到嘴邊，要么是抱怨生活的不如意，要么是指責他做得不夠好，每次都把氣氛搞得很僵。家里越來越冷清，客廳的沙發(fā)積了薄薄一層灰，樂樂最喜歡的玩具車放在角落，蒙著塵，再也沒人碰過。</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老周下樓買菜，遇到樓下的張阿姨，張阿姨拉著他聊天，說兒子最近總帶著孫子回家，一家人熱熱鬧鬧的。老周羨慕得不行，忍不住抱怨：“我家小遠現(xiàn)在都不想回來看我，說我煩，說我管得多?！?lt;/p><p class="ql-block"> 張阿姨嘆了口氣：“老周啊，不是我說你，你就是管得太多了，話也太多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壓力多大啊，上班累得要命，回家就想清靜清靜，你總抱怨、總指責，誰愿意待?。课乙郧耙策@樣，總拿我兒子跟別人比，天天嘮叨他，后來他也不怎么回家。后來我想通了，報了個老年書法班，每天跟老朋友們寫寫畫畫，也不怎么管他的事了，他反而經(jīng)常回來，還跟我分享工作上的事?！?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周愣在原地，張阿姨的話像一記重錘，敲醒了他。他想起每次周明遠回家時疲憊的眼神，想起自己那些沒完沒了的抱怨和指責，心里又酸又澀。原來不是兒子心硬了，是他自己，用那些自以為是的“好”，一點點筑起了一道墻，把兒子擋在了墻外。</p><p class="ql-block"> 從那天起，老周開始試著改變。他不再每天守著空蕩蕩的房子胡思亂想，報了社區(qū)的廣場舞班，每天早上跟著大家跳舞，下午去老年活動室下棋、看書。他把客廳打掃干凈，把樂樂的玩具車擦得锃亮，還學著用手機刷短視頻，看年輕人喜歡的內(nèi)容，試著理解兒子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他不再拿周明遠跟別人比，也不再干涉他的生活。周明遠再跟他說工作上的事，他不再指責，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偶爾說一句“辛苦你了”；麗麗買了新衣服，他會笑著說“真好看”；樂樂調(diào)皮，他會陪著樂樂一起玩，不再念叨過去的事。</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周明遠加班到很晚，回來時路過老家，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門。推開門的那一刻，他愣住了——客廳里亮著暖黃的燈，老周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桌上放著一杯溫熱的茶?？吹剿M來，老周抬起頭，笑著說：“回來了？我給你留了茶，剛熱過，喝點暖暖身子?！?lt;/p><p class="ql-block"> 周明遠心里一暖，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突然放松下來。他坐在沙發(fā)上，喝著溫熱的茶，跟老周聊著工作上的事，老周靜靜地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話，都是理解和安慰。那天晚上，他待了很久，臨走時，看著老周笑著揮手的樣子，心里滿是愧疚和感動。</p><p class="ql-block"> 從那以后，周明遠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周回來兩次，麗麗和樂樂也經(jīng)常一起回來。客廳里重新有了歡聲笑語，樂樂拿著玩具車跑來跑去，麗麗幫著老周做飯，周明遠陪著老周下棋，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時，總能聽見細碎的笑意漫出來。</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傍晚，夕陽把窗欞染成淺金，老周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看著樂樂在客廳里追著光斑跑，遠處傳來周明遠和麗麗低聲說話的聲音。風從半開的窗縫里溜進來，帶著樓下銀杏葉的輕響，他抬手攏了攏衣襟，指尖觸到暖意，眼底漫開淺淺的柔光。墻上的掛鐘滴答走著，每一聲都落在安穩(wěn)的時光里，那些曾經(jīng)橫亙在父子間的隔閡，早已在無聲的改變里，悄悄消融成了歲月里的輕痕，余下的溫熱，足夠漫過往后每個尋常晨昏。</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