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年初，我滿懷期待，再過幾個月自已就該退休了。 <br> 轉(zhuǎn)眼到了七月，管人事的同事把退休材料攤在我面前，指著泛黃的檔案說：“老梁，按這上面1966年8月算，您得明年年底才能退?！蔽叶湮说囊宦暎竺娴脑挾寄：恕瓦@一行藍(lán)黑墨水寫就的數(shù)字，硬生生把我的退休日子從今年7月，推到了明年年底。<br> 我盯著那頁紙，紙邊已磨成了毛茸茸的淡褐色。紙上的我，是另一個我，出生在1966年。而我知道，真正的我，來到這個世界，是在1965年8月5日，即農(nóng)歷乙巳年七月初九。<br> 怎么就成了1966年了呢？記憶像老電影，一幀幀倒回去。最先浮現(xiàn)的，是老家大隊部存放的那個深藍(lán)色硬殼“戶籍冊”。一個莊子，幾百口人，就共用那一本。父親說過，我們這些“小毛頭”的名字，都是某一天村干部揣著冊子來，蹲在門檻上，憑著家里大人的口述往上填。大人嘴里念叨著“屬蛇的，收秋時生的”，干部便估摸著一個年份月份落筆。那時候，農(nóng)村孩子誰在意自己究竟是65年還是66年來到人世的？只知道屬相，知道自己是“麥口”還是“臘月”的生辰。年齡是虛的，是地里的莊稼，收一茬，算一歲。<br> 后來，父親好不容易帶著我們“農(nóng)轉(zhuǎn)非”，擠進(jìn)了城。我有了考技校的資格，那是改變命運的門票。填報名表那天，我捏著鋼筆，對著“出生年月”四個字發(fā)了很久的呆。家里沒有戶口本給我核對，我也從沒見過自己的出生證明。<br> 怎么算呢？我只知道屬蛇。于是，我掰著手指頭，從已知的年份往前推屬相，寅虎、卯兔、辰龍、巳蛇……心里想著，既然屬蛇，那出生年份就該是蛇年。這么兩頭一掛橛，手指頭停在了一個數(shù)字上——1966。我如釋重負(fù)，工工整整地在表格里填下：1966年8月。我填下的是虛歲，是我以為的“蛇年”，卻不知道，1965年那個立秋后出生的我，才是真正的“乙巳蛇”。<br> 一個誤解疊著另一個誤解，一個筆誤壓著前一個模糊。屬于我的1965年農(nóng)歷七月初九，在層層的傳遞與簡化中，徹底迷失，最終凝固成檔案里這個堅不可摧卻又似是而非的“1966年8月”。<br> 四十年了，這個由模糊記憶、虛歲計算和日期誤解層層包裹起來的錯誤，安靜地躺在我的檔案袋里，跟著我調(diào)動、升級、獲獎。它從不吱聲，直到國家出臺延遲退休政策，直到“退休年齡”這把尺子，精確到年月日地量到每個人頭上時，它才像一顆埋藏已久的定時炸彈，轟然炸響。它炸飛了我原計劃里跑著玩、帶孫子的悠閑，硬生生給我本已疲憊的工作生涯，又續(xù)上了近一年半的時長。<br> 我看著那張決定我命運的一頁紙。那上面的字跡，有我的懵懂，有那個年代特有的混沌，也有政策執(zhí)行中難以避免的簡化。它輕飄飄的，卻重如千斤。我忽然覺得，我們這代人的命運，有時候并不完全攥在自己手里。它被裹挾在時代變遷的洪流里，被書寫在種種如今看來不可思議的“不精確”之中。一個村莊共享的戶籍冊，一次憑屬相推斷的年齡，一次陰差陽錯的日期轉(zhuǎn)換，都可能在數(shù)十年后，精準(zhǔn)地叩響你人生某一環(huán)節(jié)的門環(huán)，無論悲喜。<br> 我嘆了口氣，把材料慢慢收攏。明年年底就明年年底吧。只是心里總繞著一個念頭：那個1965年農(nóng)歷七月初九呱呱墜地的嬰兒，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在自已的人事檔案里，真正地“出生”呢？</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