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百年松朽木槿日榮</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5px;">（散文）</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代強(qiáng)（安徽）</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宿州的秋來得早，寒露剛過，野外的風(fēng)就裹著松針的冷香漫進(jìn)了村口的老院。院角那株老松已立了百年，樹皮皴裂如老人的掌紋，枝椏橫斜著托住流云，而院墻邊的木槿叢，正趕著深秋的尾巴，勉強(qiáng)綻著幾朵淡紫的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院里住的是位姓陳的老農(nóng)，六十出頭，脊背微駝，臉膛被山風(fēng)和日光刻出溝壑，指節(jié)粗糲得能攥碎煙葉梗。他年輕時(shí)跟著老把式種煙葉，中年時(shí)妻子走得早，獨(dú)子又在城里安了家，偌大的院子便只剩他和一松一槿作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日清晨，老陳挎著條簍去村后摘秋煙葉，路過老松時(shí)，習(xí)慣性地抬手拍了拍樹干。樹皮的粗糙硌著掌心，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村里的老秀才坐在松樹下，搖著蒲扇念過一句詩：“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蹦菚r(shí)他正年輕氣盛，只覺得這詩酸腐——松樹能遮風(fēng)擋雨百年，木槿朝開暮落，哪來的榮耀可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頭爬到中天，老陳摘滿一簍煙葉青往回走，路過河堤時(shí)，瞥見河堤邊落了枝松椏。那松椏不知被哪陣歪風(fēng)刮斷，截面還泛著新鮮的木白，卻已蔫頭耷腦地浸在河水里，松針失了往日的蒼綠，浮在水面像撒了把枯針。他愣了愣，彎腰撿起松椏，掂了掂，竟比想象中輕得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回到院子時(shí)，夕陽已墜到松枝后頭。老陳把松椏靠在墻根，剛要進(jìn)灶房生火，眼角卻掃到了院墻邊的木槿。白日里還含苞的花苞，此刻竟全開了，淡紫色的花瓣裹著嫩黃的蕊，在秋風(fēng)里顫巍巍地晃，像極了他妻子年輕時(shí)簪在鬢角的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忽然記起，妻子生前最愛木槿。三十五年前，他娶她進(jìn)門時(shí)，新房窗臺(tái)上就擺著一盆木槿。那時(shí)她坐在窗邊，指尖撫著花瓣，笑著說：“這花雖短壽，可開起來，比啥花都精神?！彼?dāng)時(shí)忙著給鄉(xiāng)親們散喜糖，沒接話，只覺得她的笑比花艷。后來妻子臥病，彌留之際，床頭那盆木槿正好開了最后一朵，花瓣落了她滿手，她卻攥著花瓣，跟他說：“別愁，日子咋過都是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夜風(fēng)漸起，老松的枝椏晃了晃，抖落幾片松針，正巧落在木槿花上。老陳搬了張個(gè)凳子坐在院心，望著一松一槿出神。他想起前些年，村里要修公路，有人提議砍了這株老松，說它占了路基。全村人都護(hù)著，說這松是村里的鎮(zhèn)物，砍不得?？纱丝掏墙乜莸舻乃蓷?，他忽然覺得，再老的樹，也扛不住風(fēng)摧雨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半夜，山雨驟至。豆大的雨點(diǎn)砸在瓦檐上，噼啪作響。老陳被雨聲驚醒，披了件雨衣就往院里跑。老松的枝椏在風(fēng)雨里亂晃，松針落了滿地，而院墻邊的木槿，卻被雨打得東倒西歪，花瓣落了一地，只剩幾枝光禿禿的花梗還立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心里咯噔一下，忙伸手去扶木槿的枝條，指尖觸到濕冷的花瓣時(shí)，才發(fā)現(xiàn)那幾朵盛放的花，竟已沒了生氣?？善婀值氖?，花梗頂端，還裹著幾個(gè)小小的花苞，被雨水打濕了，卻倔強(qiáng)地挺著，半點(diǎn)沒低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雨停時(shí)天已微亮，老陳蹲在木槿叢前，撿起一片落瓣?；ò晟线€沾著露水，卻已失了昨日的嬌艷。他抬頭望老松，卻見老松的一根粗枝，竟被昨夜的狂風(fēng)劈斷了，斷口猙獰地張著，露出內(nèi)里朽壞的木芯——原來這百年老松，早已外強(qiáng)中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時(shí)，村口傳來腳步聲，是鄰村的老木匠。老木匠是來給老陳修農(nóng)具的，瞧見院心的斷松，嘆了口氣：“這松啊，十年前就該朽了，全靠外皮撐著。我爹說過，樹活千年，終有枯時(shí)，哪有啥永恒的東西?！?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陳沒說話，轉(zhuǎn)身指了指木槿叢。老木匠順著他的手看去，忽然笑了：“你瞧這木槿，昨兒我來還沒開，今晨落了一地，可那花苞，過兩日準(zhǔn)能再開?！?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目光落在花苞上，忽然想起妻子臨終的話，想起老秀才的詩。年輕時(shí)他總覺得，做人該學(xué)松樹，要熬得住歲月，要活得長久體面。可這半生下來，他種煙葉種了四十載，好煙葉收了一茬又一茬，卻留不住妻子的笑，攔不住松枝的枯，反倒那朝開暮落的木槿，哪怕只剩一日光陰，也拼盡全力地綻放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晌午的日頭暖起來，老陳把斷松枝鋸成小段，塞進(jìn)灶膛。火苗舔著松木，騰起淡淡的松香，竟比往日的松針香更醇厚。他又去院墻邊，給木槿叢松了土，澆了瓢井水。水珠落在花苞上，滾出細(xì)碎的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三日后，木槿叢果然又開了花。淡紫色的花瓣迎著日頭，開得比上次更艷。老陳坐在竹凳上，看著那花，又望了望老松。老松的斷枝處，竟隱隱冒出了新芽，嫩黃的芽尖嵌在蒼老的樹皮里，像給老樹綴了顆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山風(fēng)掠過，松針的冷香混著木槿的甜香漫進(jìn)院子。老陳忽然懂了，松樹的不朽，從不是指肉身長存，而是它百年間遮過的風(fēng)、擋過的雨、護(hù)過的人；木槿的榮耀，也從不是花期長短，而是它明知朝開暮落，卻仍要把每一縷香、每一抹色，都留在人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夕陽西下時(shí)，老陳的兒子從城里回來，拎著大包小包，進(jìn)門就喊：“爹，我接你去城里住?！崩详悡u了搖頭，指了指院角的松，又指了指墻邊的槿：“我走了，它們沒人守?！?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兒子順著他的手望去，老松的枝椏托著余暉，木槿的花瓣浸著霞光，一老一嫩，一枯一榮，竟在暮色里織出了一幅安穩(wěn)的畫。他忽然沒了勸的話，只蹲下身，摸了摸木槿的花苞，輕聲說：“這花，開得真精神?！?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夜色漸濃，月亮爬上松枝，清輝灑在院子里。老松的影子覆著地面，木槿的影子臥在墻根，守院的老煙農(nóng)已沉沉睡去，夢(mèng)里是妻子簪著木槿的笑，是老松遮著的陰涼，是半生里那些或長或短、卻都熱熱鬧鬧的光陰。而那株老松，那叢木槿，還在夜風(fēng)里，守著這方小院，守著各自的榮與朽，靜候著又一個(gè)天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