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請欣賞李樹偉散文《筆尖上的光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5年的鋼筆尖劃過稿紙,留下的不僅是字跡,還有25元工資與5元稿費的微妙比例。那時的稿紙是單位庫房領(lǐng)的,泛黃的紙頁上印著細(xì)細(xì)的紅格,鋼筆水是最便宜的藍黑墨水,寫得急了會洇出毛邊。我總把稿費單夾在《人民文學(xué)》的扉頁里,那張薄薄的紙片比存折還金貴——5元,相當(dāng)于六天的工資,夠給爸爸媽媽買一條煙和媽媽最愛吃的十斤油酥餅,或是給女朋友扯半尺花布,再加一個剪指甲刀的見面禮物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編輯部寄來的信封永遠(yuǎn)是牛皮紙的,右上角印著小小的"郵資總付",信封上"稿件采用"四個字是用毛筆寫的,筆鋒清秀,透著股文氣。每次拆信都得屏住呼吸,先用指甲輕輕摳開膠水粘住的封口,生怕用力過猛,蹭花了那珍貴的字跡。有次不小心把信封撕出個豁口,心疼得直拍大腿,后來特意找了個玻璃鎮(zhèn)紙,把稿費單壓在書桌最顯眼的地方,來人就忍不住拿起來看,陽光透過單頁上的數(shù)字,在桌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給日子鍍了層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辦公室的老周總笑我:"放著精彩的電視劇不看,天天搗鼓這些鉛字,能當(dāng)飯吃?"他的搪瓷缸子上印著"勞動最光榮",每次喝水都"哐當(dāng)"一聲放在桌上,仿佛在嘲笑我不務(wù)正業(yè)。我沒應(yīng)聲,只是每月領(lǐng)到稿費,就往鉆機工人的駐地跑。那時的糧票分細(xì)糧和粗糧,5元稿費能換3斤白面,夠蒸兩鍋饅頭。媽媽把饅頭蒸得暄軟,我們兄妹五個孩子抱著饅頭蘸白糖,嘴角沾得白白的,眼睛卻亮得像星星??粗麄兊哪?,忽然覺得那些在燈下熬紅的眼、筆尖磨出的繭,都有了甜滋滋的分量——原來文字真能變成實實在在的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8年的工資條上,46.6元的數(shù)字帶著油墨香,末尾那個"6"字像個俏皮的尾巴,透著點日子松動的意味。稿費也水漲船高,《河北文學(xué)》發(fā)了篇寫地質(zhì)隊生活的散文,編輯寄來80元稿費,匯款單上的數(shù)字讓我攥著紙的手直抖。那天特意去百貨大樓轉(zhuǎn)了三圈,在女裝柜臺前站了許久,最終挑了件駝絨上衣——那時最時髦的款式,棗紅色,領(lǐng)口鑲著細(xì)細(xì)的白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送禮物去女朋友家時,我把上衣裹在藍布包袱里,手心里全是汗。她拆開包袱的瞬間,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轉(zhuǎn)身就穿在身上,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她奶奶拄著拐杖走過來,摸著衣服的料子直念叨:"這毛真軟和,比棉襖輕多了。"老人家特意去廚房煎了條魚,巴掌大的鯽魚在鍋里滋滋冒油,香氣混著我隨身帶的稿紙上的墨香,在逼仄的小屋里漫開來。女朋友的父親翻看著我發(fā)表文章的剪貼本,忽然說:"這字里有股勁兒,像咱老百姓的生活,踏實。"那天的月光特別亮,照得回家的路一片銀白,我摸著口袋里編輯的回信,上面說我的散文"有生活的粗糲感",原來那些田埂上的泥濘、地質(zhì)隊野外鉆機里的機油味、工友們蹲在地上吃飯時的笑聲,真能變成鉛字里的筋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8年的工資卡第一次顯示105元時,我正趴在新家的陽臺上釘釘子。單位分的兩居室朝南,陽臺寬敞得能擺下一張書桌,我特意隔出個小書房,墻上訂了塊木板,專門貼發(fā)表文章的剪貼本。最早的剪報是1975年的豆腐塊,邊角已經(jīng)卷了毛,后來漸漸有了整版的散文,紙張從泛黃的新聞紙變成雪白的銅版紙,像一部濃縮的光陰史。有次收到一張100元的稿費單,恰逢閨女生日,我?guī)チ颂诵氯A書店。那時的書店剛有了開架區(qū),孩子在書架間穿梭,最后抱著本《哈利波特》不肯撒手,封面的燙金字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我摸著她的頭說:"這書里的字,也能換面包呢。"她似懂非懂地點頭,卻把書抱得更緊了——后來她總說,自己愛上寫作,是因為小時候就知道,文字是有溫度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00年工資漲到600元,稿費的跨度卻像坐了過山車——有時投給晚報的短文只給80元,夠買兩斤排骨;有時雜志的特約稿能拿到400元,相當(dāng)于大半個月工資。最難忘的是一篇寫母親的散文,寄出去三個月沒消息,以為石沉大海,某天半夜卻接到編輯部電話,編輯的聲音帶著興奮:"這篇寫得透,下期加個按語,放在頭條。"那天我披著衣服在屋里轉(zhuǎn)圈,看著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母親總說"字是黑狗,越養(yǎng)越有",原來文字真像條通人性的狗,你對它上心,它就給你掙臉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用400元稿費給老母親買了臺小收音機,淡綠色的外殼,能調(diào)七個臺。她把收音機放在床頭,每天早上聽評書,中午聽?wèi)蚯砺犔鞖忸A(yù)報。有次我回家,聽見她跟鄰居說:"我兒寫的字,能換這聲兒啊。"說著眼圈就紅了,收音機里正放著《穆桂英掛帥》,高亢的唱腔混著母親的嘆息,讓我忽然明白,文字從來不是孤芳自賞的玩意兒,它是連接人心的線,一頭牽著筆,一頭牽著最親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18年退休時,工資卡上的4000多元數(shù)字后面跟著一串零,銀行APP的通知短信來得比稿費單勤??晌液鋈徊幌朐俳o紙質(zhì)刊物投稿了——單位門口的綠色郵筒漆皮剝落,投信時總擔(dān)心信件被雨水泡濕;編輯的電子郵箱自動回復(fù)里,說"來稿太多,三個月未回復(fù)可自行處理",那些精心寫就的文字,像投入大海的石子,連點回音都聽不見。倒是外孫女放暑假來家,拿著我的手機教我玩微信:"姥爺,你寫的故事,發(fā)這里能讓好多人看見。"她手指點著屏幕,朋友圈、公眾號、美篇……一個個陌生的名詞像打開的窗戶,讓我看見新的光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一次在網(wǎng)絡(luò)平臺發(fā)文章,是篇回憶1975年領(lǐng)稿費的短文。我戴著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敲到"白面饅頭沾白糖"時,眼淚滴在手機屏幕上。發(fā)布后每隔十分鐘就看一眼,閱讀量從10到100,點贊從1到50,打賞金額從1毛到5塊,心比當(dāng)年收到第一筆稿費還跳得厲害。有個網(wǎng)名叫"老槐樹"的讀者留言:"我爸當(dāng)年也總把稿費單壓在玻璃板下,看您的文章,像看見了我家的老日子。"那天我對著屏幕笑了又哭,原來文字不用印在紙上,也能鉆進人的心里,隔著千山萬水,找到懂它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學(xué)做視頻,外孫女把我的老照片掃描進電腦,我拿著錄音筆一遍遍錄旁白,"1978年的駝絨上衣""1998年的新華書店"……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細(xì)節(jié),忽然變得鮮活起來。第一次在抖音發(fā)作品,手指點發(fā)布鍵時直抖,像當(dāng)年把稿件投進郵筒時的心情。沒想到夜里手機叮咚響個不停,消息提示像雪片似的落,播放量破了萬,評論區(qū)里有人說"想起了我爸的鋼筆",有人說"想嘗嘗當(dāng)年的白面饅頭"?,F(xiàn)在我能熟練地用剪輯軟件,給文字加字幕、配背景音樂,知道什么樣的開頭能留住人——最好是帶點煙火氣的,比如"1975年的鋼筆尖";知道什么樣的結(jié)尾能讓人點贊——得有點余溫,像"陽臺上的綠蘿又爬高了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個月有個視頻講花海小鎮(zhèn)景區(qū)的孫士河董事長,在孫二哥說農(nóng)事直播間里講的故事,播放量突然漲到五十萬,收入竟有上萬。納稅單寄來時,我特意給它拍了張照,存在手機的"稿費記憶"相冊里,和1975年那張5元的稿費單放在一起。新的納稅單印著二維碼,舊的稿費單蓋著紅色的郵局章,隔著四十多年的光陰,卻像在互相點頭——原來文字的價值,從來都在那里,只是換了種模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人說我趕時髦,一把年紀(jì)還玩這些新媒體??伤麄儾欢?,文字從來不怕?lián)Q衣裳。從鋼筆尖到鍵盤,從鉛字到像素,變的是傳播的方式,不變的是字里的熱乎氣。就像當(dāng)年5元稿費換的白面饅頭,熱氣騰騰里藏著一家人的盼頭;現(xiàn)在萬元收入買的新電腦,屏幕亮閃閃里裝著更多人的共鳴。它們都在說同一件事:好好寫,寫得真,寫得暖,總有人愿意為你筆下的光陰買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陽臺上的綠蘿又爬高了些,藤蔓順著墻壁繞上去,遮住了墻上的剪貼本??晌抑?,那些鉛字沒消失,它們變成了視頻里的畫面——1975年的鋼筆、1978年的駝絨上衣、1998年的新華書店;變成了評論區(qū)的共鳴——"看哭了""想起我家的老日子""爺爺加油";變成了手指劃過屏幕時,心里泛起的那點柔軟,像觸摸到當(dāng)年稿紙上未干的墨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筆尖上的光陰,原來從來不會老。它在1975年的藍黑墨水里流動,在1978年的魚香里沉淀,在1998年的書頁間停留,在2023年的像素里閃光。只要你愿意寫下去,它就永遠(yuǎn)新鮮,永遠(yuǎn)帶著人間的溫度,在時光里慢慢釀成酒,等著懂的人,來輕輕抿一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