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到晚秋，幾場霜風(fēng)過后，小區(qū)便瘦了下來。法國梧桐禿了枝椏，香樟也顯出倦容，唯獨(dú)那幾棵銀杏，卻像忽然被喚醒似的，將積攢了一年的心意，毫無保留地化作了滿樹的金黃。</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種無法調(diào)出的黃，不似初春的稚嫩，也不同于麥浪的沉實(shí)。它明亮，卻不輕?。缓裰?，卻不沉悶。晴日里，陽光篩過層層疊疊的扇葉，每一片都成了半透明的薄金，在枝頭微微顫動(dòng)，閃爍著一種溫潤而耀眼的光澤，仿佛整棵樹都在靜靜地燃燒，卻又不帶一絲煙火氣。</p><p class="ql-block"> 風(fēng)是?？汀Ｒ魂嚿源蟮那镲L(fēng)路過，枝頭的盛會(huì)便到了高潮。颯颯的聲響，是千萬把小金扇齊齊搖動(dòng)的絮語。接著，葉子便離了枝頭，翩翩地，悠悠地，在空中打著旋兒落下。那姿態(tài)不像飄零，倒像一場精心編排的、舒緩的舞蹈。它們并不急于撲向大地，而是在空中流連，翻飛，與風(fēng)作著最后的纏綿。不多時(shí)，樹下便厚厚地鋪了一層，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將灰白的水泥地蓋住了。</p><p class="ql-block"> 清潔工是懂得的，這幾日并不來掃。于是，那條尋常的小徑，便成了一條松軟的、金黃色的甬道。踩上去，腳底傳來極細(xì)微的、窸窣的脆響，那是一種屬于秋天的、蓬松而溫柔的音符。常有孩子掙脫大人的手，尖叫著沖進(jìn)這金色的絨毯里，捧起一大捧落葉，奮力向空中一揚(yáng)，看一場金黃色的雨“嘩”地落下，落在頭發(fā)上，肩膀上，笑聲清亮得像搖響的銀鈴。也有老人在長椅上靜坐，目光隨著一片徐徐落下的葉子移動(dòng)，直至它安然歸根，那眼神里，是一種見慣春秋的平靜與安詳。</p><p class="ql-block"> 我走近其中一株最盛的樹下，仰頭細(xì)看。逆著光，那滿樹的金黃變成了一叢叢輝煌的、錯(cuò)綜的光影的迷宮。低下頭，拾起腳邊一片完整的葉子。葉脈清晰，從小小的蒂部輻射開來，像一把精致折扇的骨架。邊緣已有了一圈焦褐，那是它辭別枝頭前，秋霜留下的吻痕。我將它湊近鼻尖，聞到一股極淡的、清苦的香氣，混著泥土和秋陽的味道。這氣味里，沒有離別的傷感，只有一種完成使命后的坦然與潔凈。</p><p class="ql-block"> 夕陽西下時(shí)，景致又為之一變。斜暉給每片葉子，每寸“地毯”都鍍上了一層更加濃郁、近乎醇厚的金紅。整片銀杏林，連同樹下漫步的人影，都沉浸在一片暖融融的、油畫般的靜謐里。此刻的絢爛，是一種盛大的告別，卻不見凄惶。因?yàn)樗鼈冎?，此時(shí)的凋零并非終結(jié)。那一片片悄然而下的葉子，是寫給大地的信箋，帶著一季的故事與陽光的溫度，輕輕覆在泥土上，化作一句無聲的“再見”。待到來年春深，那滿樹新綠的扇葉里，必又藏著今日金黃的精魂。</p><p class="ql-block"> 我踏著這條柔軟的金黃路徑慢慢走回家去，心里那份因季節(jié)轉(zhuǎn)換而生的淡淡惆悵，不知何時(shí)已被這靜穆的絢爛撫平了。小區(qū)里年復(fù)一年的銀杏，用它最熱烈的顏色詮釋著凋零，告訴我，最美的告別，原來可以如此安靜，又如此豐盈。</p><p class="ql-block">（2025、12、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