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還未深諳湘西的脾性,它便已迫不及待地將一身奇絕,劈頭蓋臉地向我擲來了。這奇絕,首先是一種蠻橫的、不容置辯的崇高。車行至矮寨,那分踞兩山、拽著無數(shù)鋼纜的灰白色橋塔,便如兩位默然對弈了萬古的巨人,將一道銀灰色的長虹,生生地繃在了云靄之間。這便是矮寨大橋了。它并非一座溫和的橋,不是那種低眉順眼、連接兩岸的尋常物事;它自己,就是一片飛來的、冷硬的天空。走在專為游人設(shè)置的橋面通道上,風(fēng)是極烈的,帶著金屬的鋒銳與深谷的寒涼,呼嘯著灌滿衣裳。向下望,魂魄便仿佛要被那一眼的虛空吸了去。谷是墨綠的,深不見底,只隱隱有霧氣流蕩,如大地沉緩的呼吸。那些原本巍峨的山巒,此刻都馴順地伏在腳下,成了微小的沙盤。人懸在這天地之隙,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只剩下一種被放逐了的、赤裸的渺小。</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從這現(xiàn)代的奇觀下來,步入德夯峽谷,便像是從一場過于凌厲的夢中醒來,跌入另一個幽深古老的夢境里。這里的綠,是飽含著水汽的、沉甸甸的綠。峭壁陡立,動輒千仞,上面頑強地攀滿了蒼苔與虬曲的古木。一條清溪在谷底奔流,水聲不是潺潺,而是訇訇然的,與風(fēng)聲、蟲聲、偶爾幾聲清越的鳥鳴,織成一片天籟。沿著懸崖棧道徐行,人便是在一幅立體的、無盡長的青綠山水長卷里走。棧道是依著絕壁鑿出來的,腳下是萬丈深淵,身旁是濕潤的、仿佛能擰出古老汁液來的巖壁。這路,引著我們走向的,是那天問臺。</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一片從山體驀然伸出的巨大巖柱,平坦而開闊,下臨無地。站在臺邊,四面的山巒如浪濤般涌來,又似凝固在了奔涌的一剎那。谷風(fēng)浩蕩,吹得人衣袂飄飄,幾欲乘風(fēng)而去。霎時間,心頭便涌起屈原那悲愴的呼號:“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這天地間的沉默,這亙古的謎題,仿佛都凝結(jié)在這方巨石之上了。它不像一個景點,倒更像一個巨大的祭壇,專為承接那來自遠(yuǎn)古的、孤獨而熾烈的疑問。</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若說峽谷與天問臺是自然的雄渾筆觸,那么吉斗苗寨便是人文點染其上最溫柔的一筆。寨子靜靜地臥在群山之巔,像一只安棲的巨鷹。青黑的瓦,木質(zhì)的吊腳樓,層層疊疊,順著山勢鋪開,錯落而有致。走進寨中,石板路被歲月磨得溫潤光亮,兩旁是幽深的巷弄。有包著深色頭帕的老人坐在門檻上,手里做著細(xì)碎的活計,眼神安詳?shù)孟褚惶渡钏ku犬之聲相聞,炊煙裊裊地升起,混著草木與泥土的氣息。這里的時光仿佛是黏稠的,流淌得極慢,慢到讓你覺得,外面的那個喧囂世界,倒成了一瞬即逝的幻影。</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而連接這“外面”與“里面”的,是那條傳奇般的矮寨公路。它已不僅是一條路,而是一道纏繞在巨人脖頸上的、驚心動魄的符咒。我們的車在其上盤旋,一彎未完,一彎又起。路窄,坡陡,彎急,像一條受了驚的巨蟒,在山體間瘋狂地扭動。從車窗望出去,時而是堅硬的巖壁,時而是令人眩暈的深谷。這條路,是人類向自然展示的倔強,是斧鑿與筋骨對抗留下的印記。行駛其上,你方能真切地體會到,昔年湘西之行路之難、開辟者意志之堅。</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行的高潮,竟是一場不期而遇的盛會。在十八洞村,我們正撞上“第二屆中國十八洞山地越野挑戰(zhàn)賽”。寂靜的山谷,此刻被一種蓬勃的、火熱的生命力所充盈。來自各地的健兒們,膚色黝黑,肌肉賁張,像一群現(xiàn)代版的夸父,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奔跑、跳躍。他們的身影,與一旁苗家姑娘們五彩斑斕的盛裝、叮當(dāng)作響的銀飾,交織在一起。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靜謐與活力,在此刻奇妙地融合了。我忽然明白,湘西的魂魄,不獨在那山、那水、那橋、那路,更在這生生不息的人間煙火里,在這從不間斷的、向上的攀登與奔跑之中。</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歸途上,暮色漸濃。湘西的輪廓在車窗外漸漸模糊,最終化為一抹沉郁的、青黛色的剪影。它是一片讓人失語的土地。它的美,不是江南園林的纖巧,也不是北方平原的遼闊,而是一種將奇險與秀麗、洪荒與人文、沉默與歡歌粗暴地糅合在一起的、充滿張力的美。它讓你在震撼之余,感到自身的微末,卻又在微末之中,生出一種莫名的、想要與之親近的悲壯來。這風(fēng)光,已不是眼中的畫,而是沉入心底的、一塊冷硬而溫潤的頑石了。</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