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號鳥新傳

王素艷

注：文字首發(fā)于本人微信公眾號“素簡”，配圖引自網絡。 ? 　　寒號鳥悠悠醒來——從600多年前的故紙堆里。 睜開眼睛的剎那，它小小的身體感到了寒冷。 畢竟，這是十二月。 沒有了書頁的包裹，就像剛出生的嬰兒。所有的纖維后知后覺，變得僵硬。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寒號鳥抖了抖尾巴，仿佛在心底豎起一面決絕的旗。 它望著前面的石頭，緩緩撐起兩條前肢。 腳爪的鉤子還在，只是與軀干間的翼膜離得太遠。 “如果起風，我可能都抓不住這件貼身的小衣服……”寒號鳥迷迷糊糊地想。 這件“衣服”也是它滑行的武器。 它隱約記得，在被那則寓言塵封以前，自己曾輕輕巧巧滑行了200米。沒想到，竟一下子撲到元末明初文學家陶宗儀懷里，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用厚厚的《南村輟耕錄》夾得扁扁的，一時間氣若游絲。當晚，陶宗儀一邊呵呵笑，一邊揮毫寫下： “五臺山有鳥，名寒號蟲。四足，肉翅，不能飛，其糞即五靈脂。當盛暑時，文采絢爛，乃自鳴曰：‘鳳凰不如我?！戎辽疃瑖篮H，毛羽脫落，索然如鷇雛，遂自鳴曰:得過且過?！?lt;/p> 于是，這被禁錮的囚徒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只鳥。 其實，它是哺乳動物，是松鼠的近親，名為復齒鼯鼠，“體長約200—300毫米，體重在300—500克之間。前足有4趾，后足有5趾。頭寬，吻短，眼大而圓，尾長與體長幾乎相等，尾巴毛長而蓬松?！薄吧朴诶寐銕r縫隙、石洞、樹洞以及松樹枝杈建巢，巢的形狀為橢圓形?！薄?016年，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ver3.1—近危（NT）2”。 　　誰說它懶惰，有拖延癥，自作自受來的？ 也許是喜鵲，也許是烏鴉，也許是住在鴿子籠里的人們。 當然，那則寓言剛收網時，喜鵲還沒作為愛管閑事的好鄰居出來說嘴。是后人憑空為寒號鳥找了位站在道德制高點的參照物。 “哆啰啰，哆啰啰，寒風凍死我，明天就壘窩?！边@是傳說中的寒號鳥臨死前最后一句話，也是現實中的寒號鳥即便頭破血流也撞不破的偏見的網。 “已經47年了吧?！焙桒B默默地想，小小的額頭散落兩根灰白色的毛。 它指的是禁錮了它那么久的故事進入當代小學教材的時間。 思考了一會兒，寒號鳥踉踉蹌蹌站了起來。它再也不想當鳥了。還是沒有翅膀的鳥——被人家罵的時候，甚至不能拍拍屁股一股腦飛遠?？伤吘故抢先思伊?，幾百年的滄桑壓在背上，仿佛一口生銹的大鐵鍋，一時半會兒甩不掉。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老爺爺，用我扶你嗎？” 寒號鳥一哆嗦，頭頸機械地轉過去。 是一只老鼠。 寒號鳥懵了，半晌答道：“呃……你咋扶我哩？” 老鼠眼角精光閃爍，說：“我可以踮起腳。你搭著我的肩膀?！?lt;/p> 寒號鳥樂了，想道：“這興許是親戚家的孩子。” 就這樣，它們倆一邊說話，一邊緩緩走向一處院落。 “我住在這里?！崩鲜笳f。 剛進院，拴在大門旁邊的大狗狂吠起來。 老鼠急忙領著寒號鳥閃進身側的棚圈。 一只碩大的蹄子攔在跟前。 寒號鳥仰脖一看，是一頭驢，腦瓜快碰到棚頂了。 老鼠說：“驢哥，我歇歇腳，馬上走?！?lt;/p> 驢的臉色緩和了點兒，扒拉扒拉土，把蹄子刨出來的火星埋上了。 這驢住的是單間。 寒號鳥納悶：“這玩意兒三面是土墻，是你自個兒壘的么？” 驢倏地一咧嘴，兩顆大牙像黃黃的苞米粒。 老鼠代言道：“人家驢哥還用干活嗎？不撂蹶子不甩臉子就不錯啦！” “真牛?！焙桒B想，不覺順嘴吐嚕了出來。 驢抖抖耳朵，故作淡定地接茬道：“牛圈在對面?！?lt;/p> 　　牛圈是一長溜兒，敢情是集體宿舍。 老鼠作為東道主，順水推舟，引寒號鳥參觀牛圈。 寒號鳥瞪大了眼睛。 原來，這兒形式上是一排，內里有門道，用隔欄隔開，便成了若干間。 面積最大的是奶牛圈，前面有個巨大的牛槽——干草厚厚鋪了一層，豆粕像星星點點的野花開放在各個角落。 輕柔的音樂如水流淌。幾頭奶牛懶洋洋地躺著，一邊隔著透明玻璃窗曬太陽，一邊無所事事地反芻著。 寒號鳥張大了嘴，在它被塵封那個年代，牛哪兒有這么好的生活條件哩？簡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老鼠笑它少見多怪：“呆著愜意，產奶才順利嘛?！?lt;/p> 寒號鳥不語?？上攵硎苓@幾位絕不是自己蓋房子的料。 老鼠仿佛看穿了它的心思，一邊拽它往旁邊走，一邊說：“奶牛也得順毛抹撒，就是三天兩頭不產一次奶，也得哄著。大爺嘛！” 　　旁邊拐角有個半大不小的房間，地上鋪著厚厚的草，給陽光曬得暖烘烘的。一頭小牛靜靜地躺著，肚皮一起一落，眼簾并開半合。 老鼠說：“這是西門塔爾牛犢子。肉嫩著哩。” 寒號鳥一哆嗦，生怕小牛聽見。 在它的想象中，生很遙遠，死卻近在咫尺間。 這個小房間不過是鐵打的營盤，小牛走了，還會有新的小牛入住。它們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可以對著天空發(fā)呆，可以免費收聽奶?？犊窒淼囊魳?，尾巴越來越卷，恰似愛美之人的頭發(fā)簾，腳下的光陰也越來越黯淡，只是不易察覺罷了。就像溫水煮青蛙。 忽然覺得陽光刺眼。寒號鳥垂下眼簾，跟在老鼠后面機械地走著。 　　轉眼來到一處幽暗的所在。 隱隱約約看見一個瘦削的背影像一根獨木嵌在墻上。 墻雖不是千瘡百孔，卻也四面透風。別說陽光了，連塊像樣的塑料布都沒有。 寒號鳥打了個寒噤，差點兒又喊出那句“哆啰啰”。 老鼠招呼那個背影：“哎，老黃牛，別光低個頭，轉過來！” 老黃牛慢慢轉過來，肩部背部的傷痕仿佛粼粼的波紋，看起來觸目驚心。 它的眼睛卻比小牛還清澈，像個天真的孩子。 寒號鳥看看四周，只見地上散落著半塊豆餅——在凌亂的腳印映襯下，這口冰冷的吃食簡直是天狗吃剩的月亮。 老鼠嘆了口氣：“老黃牛啊老黃牛，你不能悶頭干活不看路啊。瞅瞅人家奶牛啥待遇？小牛犢子都比你住得舒服！” 老黃牛搖搖頭，欲言又止。 寒號鳥問：“你這傷是咋回事？” 沒等老黃?？月?，老鼠吱吱喳喳道：“東家打的唄！鞭打快牛。老黃牛又好說話又省心又扛事，比馬講規(guī)矩，比騾子有耐力，不打它打誰？” 寒號鳥不解：“能干不是好事么？怎么落到這步田地？” 老鼠冷笑一聲，說：“你就知道蓋房子。” 老黃牛又轉過身子，四條腿像四個難過的注解，搖搖欲墜。 此時無聲勝有聲。 寒號鳥突然明白了，或許，越是不斤斤計較勤于付出樂于奉獻，越會招致更多的負擔更多的責難和更多的理所當然，直到作為工具被壓榨成灰。 　　老鼠看看寒號鳥，微微一笑，要帶他去看院子主人養(yǎng)的魚。 主人住在五間大瓦房里。門外加了一層風擋——遠遠望去，像一個巨大的魚缸。 主人在酣睡，宛如一粒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銅豌豆，就連氣息都是冷冷的，帶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兒。 狗叫聲都沒吵醒他。 房門和屋瓦像呆頭鵝，簡直形同虛設。 魚缸放在一張長條桌上，水藍得發(fā)綠，不曉得幾天沒換水了。 寒號鳥輕輕地湊過去，瞇起眼睛。 缸里有大大小小十幾條魚，大的色彩艷麗，體態(tài)婀娜，神情自若。小的不是黑色的，便是綠色的，好像一天長高一寸的豆芽。大魚時而像跑馬一樣，一圈一圈掠過，時而像絲絲縷縷的水草，享受片刻的寧靜。小魚更多的時候在思考，抑或觀察——不知這是不是寒號鳥的錯覺。 老鼠也鬼鬼祟祟地湊過來。 魚們初時像見了貓一樣惶恐，及至尾巴貼著光滑的玻璃掃了兩三回，漸漸地放下心來。它們意識到了自己是有房子保障的生命，盡管這房子將它們與更廣闊的真正鮮活的生活隔離。 腫眼泡最明顯的那條大魚故作神秘地吐了個泡泡，不大一會兒，自恃服色鮮亮的其他稍大的魚們團團圍在一起，泡泡吐了一堆又一堆，仿佛不宜入他耳的閑言碎語和空洞蒼白的口號。原來，魚也會扎堆兒享受小團體的樂趣。 有兩條睡眼朦朧的小魚不覺游到腫眼泡附近。腫眼泡嘴一癟，眼一瞪，離它最近的那條大魚像保鏢一樣翻轉身體，全身的鱗都在準備撒潑。 寒號鳥用前肢輕輕地拍了拍桌子。 保鏢魚警惕地環(huán)視左右，又盯了寒號鳥兩眼，似乎在忖度對方夠不夠份量。 這時，主人翻了個身，耳邊的手機突兀地響了一聲。 保鏢魚立即縮回了準備背刺小魚的鰭，作乖巧狀，眼波流轉，竟有幾分像戲本子里的姨太太。 　　屋里太沉悶了。 寒號鳥想到外面透透氣，便拉著老鼠走出了門。 一陣風起。寒號鳥的“小衣服”差點兒被刮飛，老鼠吱吱叫著逃到房角。 “不用說，那下面是它的地下謎宮……”寒號鳥想，思緒后面是一串省略號，“我呢？世上有那么多巢，哪一個是過去的我與未來的我連接的入口呢？” 沒有人回答，只有嗚嗚咽咽的回聲像多少年前的故紙堆啞著嗓子，嘟囔了一句什么?；蛟S，它在為寒號鳥正名，又或許，是在為與寒號鳥有同樣經歷的東西講述一個曲折的夢。 哆啰啰。 所有的夢都有源頭。 哆啰啰。 所有的問題都有解。 哆啰啰。 所有的路都有自己的方向。 與季節(jié)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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