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在靜夜提筆，心中默念東坡舊事。竹影橫斜，映在紙上，一如他當(dāng)年在黃州的晨光里踱步。那字跡不急不緩，豎排而下，像竹節(jié)一寸寸拔起，筆意從容，仿佛能聽見風(fēng)過林梢的輕響。寫竹，實(shí)則是寫心；筆下有節(jié)，胸中亦有節(jié)。</p> <p class="ql-block">東坡愛竹，不止因其清瘦挺拔，更因它從土中萌芽時(shí)便已注定向上。他曾在信中說：“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边@話聽著簡單，可真要落筆時(shí)，又有幾人能追得上心中那一瞬的意象？就像人生許多事，看得明白，卻未必做得出來。我每每展紙揮毫，總想起他那句“兔起鶻落，少縱則逝”，心頭一緊，筆尖便不敢遲疑。</p> <p class="ql-block">竹子從筍尖破土，到節(jié)節(jié)高升，再到舒展成葉，原是一場不動聲色的成長。東坡看竹，不只是看形，更是看勢——那股藏在靜默里的勁道。他在黃州的日子清苦，卻從未失了這份氣韻。我寫他的文，字里行間皆是沉靜的力量，仿佛只要心中有竹，縱使身處泥濘，也能挺立如初。</p> <p class="ql-block">他曾寫道：“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然。”這話讓我心頭一震。多少技藝，我們明明懂得道理，卻總在動手時(shí)手忙腳亂。心手不一，內(nèi)外不合，不是天資不夠，而是練得少了。東坡自謙“不學(xué)之過”，可誰不知道他筆耕不輟、日日不輟？他不說苦，只把遺憾寫成警醒，留給后人慢慢咀嚼。</p> <p class="ql-block">我在燈下重讀這些句子，覺得他說的哪里是畫竹，分明是在說為人處世。平日自以為通透，臨事卻慌亂失措，這不正是“胸中有竹”卻“筆下無竹”的寫照？東坡不避短，坦然道出自己的“不能然”，反倒讓人看見一個(gè)真實(shí)可親的身影——不是神，而是一個(gè)在生活里不斷修煉的普通人。</p> <p class="ql-block">黃州的歲月，是他最落魄的時(shí)光，卻也是他最豐盈的年歲。每日清晨，他親手做兩枚餅，夾在腋下，慢悠悠出門。走過黃泥坂，露水沾鞋，晨風(fēng)拂面。那時(shí)的他，不再是朝堂上的蘇學(xué)士，只是一個(gè)帶著干糧趕路的尋常人?？烧沁@份尋常，讓他的文字有了溫度，有了煙火氣。</p> <p class="ql-block">路上遇見小童笑他：“君何狀也？腋下藏寶若懷物者！”他也不惱，笑著掏出餅來：“此吾之晨餐，非寶也?！蓖訐u頭：“吾已食君之餅，似甚香。”東坡一笑：“餅雖粗陋，飽腹而已?！边@對話樸素得像一陣風(fēng)，可我讀來卻眼眶發(fā)熱。他在困頓中仍能自足，還能與孩童玩笑，這份豁達(dá)，比任何豪言壯語都動人。</p> <p class="ql-block">那餅或許粗糙，無非面與水揉合，蒸烤而成，可它承載的，是一個(gè)靈魂的從容。他帶著它走過山野，走向臨皋亭，走向?qū)儆谒膶庫o。這不只是逸事，更像一種生活的儀式——哪怕身處荒蕪，也要為自己準(zhǔn)備一頓像樣的早餐，也要笑著與世界打個(gè)招呼。</p> <p class="ql-block">后來有人呈上香餅，他嘗了一口，點(diǎn)頭稱好。我不知那餅是否真比他自制的精巧，但我知道，真正讓他滿意的，或許不是味道，而是那一刻的心境。他已不再執(zhí)著于口腹之欲，而在乎人情往來間的暖意。一餅一笑，一問一答，皆成文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