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高郵的冬日，水是瘦的，風(fēng)也清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晨八時半，貴都大廈前已有十幾人候著。都是江海企業(yè)家俱樂部的會員，平日談的是項(xiàng)目、資金、市場，此刻聚在一處，倒像一群放了假的學(xué)生，神情里有種松快的期待。車往高郵去，窗外蘇北的平原，坦蕩得有些寂寞。田里的麥苗怯怯地探著新綠，遠(yuǎn)處的村落，灰瓦的頂子靜靜地伏著，偶有一兩聲犬吠，隔著玻璃，聽不真切。有人談起今日的行程，盂城驛的驛站，蒲包肉的滋味，湖蟹的肥美，語氣熱烈。我卻獨(dú)自望著窗外，心里念著的，只是“汪曾祺”三個字。對于一個自認(rèn)與風(fēng)雅有些隔膜的生意人，這趟旅程，更像是一次小心翼翼的“朝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一摞“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車入高郵老城，空氣里便多了些不同的東西。不是繁華，而是一種沉靜下來的、被歲月浸透的市井氣。拐進(jìn)傅公橋路，那紀(jì)念館便驀地立在眼前。一時間，我們這群人都靜了下來。它不像尋常的紀(jì)念館，朱甍碧瓦，氣勢逼人。那是幾方極簡的、錯落疊放的灰色形體，穩(wěn)穩(wěn)地落在冬日的晴空下，襯著周遭老屋的黑瓦白墻，竟不覺得突兀。朋友低聲說：“瞧，設(shè)計靈感來自一摞疊放的書稿?！?書稿。我暗自咀嚼這個詞。是啊，這位老人留給世間的，不正是一卷卷耐讀的、樸素的書嗎？磚墻是溫潤的灰，陽光斜斜地切過，落下清晰而溫柔的影子。入口的磚墻上，嵌著先生的像，清癯，慈和，眼神望著不知名的遠(yuǎn)處。像旁鐫著他作品的名字：《受戒》《大淖記事》《人間草木》……這些字眼，于我本是陌生的，此刻卻像一把鑰匙，輕輕探進(jìn)了鎖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門廳里懸著些匾額楹聯(lián)，王蒙題的“天真雋永”，邵燕祥寫的“柳梢帆影依稀入夢，熱土炊煙繚繞為文”。字都好，可我心心念念的，是鐵凝那句評語，正懸在入口處：“他就是他自己，一個從容地‘東張西望’著，走在自己路上的可愛的老頭?！?“東張西望”，這詞用得真妙，全然沒有企業(yè)戰(zhàn)略里“觀察市場”的緊張感，倒像個孩子，對萬物懷著本真的好奇。</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館內(nèi)是豁然開朗的。挑高的中庭，菱形的燈飾從玻璃屋頂垂落，像一串凝住的光的果實(shí)。一道黑色的旋轉(zhuǎn)樓梯旋上去，線條干凈利落，頗有現(xiàn)代感。這倒讓我有些意外。我以為，紀(jì)念一位筆下盡是舊日水鄉(xiāng)的文人，該是全然古舊的。同行的奚總，做建筑起家，摸著那混凝土的墻面，低聲贊了句：“這肌理，這施工精度，好?！蔽倚α恕＿@便是我們這些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墻也得看出個“精度”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手澤與書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館有十一間展廳，我們隨著人流，緩緩地看。生平、著作、鄉(xiāng)土……脈絡(luò)清晰。我的目光，卻總被那些玻璃展柜里的小物件勾了去。那是先生的手稿。紙已微黃，字是極秀逸的行書，一行行，安安靜靜地躺著。沒有張揚(yáng)的筆鋒，沒有刻意的布局，只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把字碼在格子里，間或有一兩處涂改的痕跡。我隔著玻璃，極力想看清寫的是什么。似乎是一封家信，或是一段隨筆的開頭。這樣的字，你無法想象它出自一位文學(xué)大家，倒像一位教書先生認(rèn)真?zhèn)湎碌恼n業(yè)筆記。我想起資料里說，他的語言“清新樸實(shí)，口語較多”，文章如小溪般“平靜流淌”。看著這手澤，我忽然懂了。那文字的“平淡”與“家?！保⒎枪P力不逮，而是心境的自然流露。寫字的人，心思是定的，筆下便沒有虛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動人心魄處，是二樓那間從北京永安里原樣搬來的書房。踏入的剎那，時光仿佛被抽走了幾十年。舊書柜頂天立地，塞滿了書，書脊的色彩沉淀成一片安穩(wěn)的深郁。一張寬大的書桌，上面井然又隨意地擺著：一副老花鏡，一支毛筆，一個白瓷的茶杯，還有一枚放大鏡。桌面似乎還留著主人手掌的溫澤。沙發(fā)是舊的燈芯絨面，仿佛上一刻，還有友人造訪，主客對坐，煙茶閑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設(shè)計者最匠心獨(dú)運(yùn)的一筆，是在書桌正前方，嵌入了一整面透明的玻璃墻。我走到桌前，順著先生可能的目光望去——玻璃窗外，竟是竺家巷真實(shí)的市井生活。幾個老人坐在竹椅上曬太陽，一個婦人提著菜籃走過，自行車鈴叮鈴一聲，脆生生地散在空氣里。鱗次櫛比的屋瓦，晾曬的衣裳，遠(yuǎn)處模糊的電視聲響……這一窗之隔，竟是兩個世界，卻又渾然一體。書桌上是凝固的文學(xué)史，窗外是流動的人間煙火。他坐在這里，寫《異秉》里那個熏燒攤子的王二，寫《歲寒三友》的義氣，寫高郵鴨蛋的“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原來，他從未離開。他的寫作，便是這樣一扇窗，窗外是他魂牽夢縈的“兒時記憶”，是永遠(yuǎn)鮮活、永遠(yuǎn)嘈雜，也永遠(yuǎn)溫情的生活本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曾教了半輩子高中語文的王君老師，久久立在窗前，像是終于印證了某個琢磨已久的答案，輕聲對我們說：“教書時總跟學(xué)生講，汪老的文章好，在于有‘地氣’。今天站在這兒，才算真的懂了。什么叫‘有生活，就可以頭頭是道，橫寫豎寫都行；沒有生活，就會捉襟見肘，或者，瞎編’” 我們相視一笑，這話，又何嘗不是說給我們自己聽的？我們做的方案、講的故事、描繪的藍(lán)圖里，有時是不是也缺了這份扎實(shí)的“生活”，而多了幾分想當(dāng)然的“瞎編”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階前坐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展廳的盡頭，是一處高階圖書室。整面墻做成階梯狀，既是書架，也是坐席。高高的臺階上，疏疏落落坐著幾個年輕人，捧著一卷書，低頭讀著，陽光從側(cè)窗漫進(jìn)來，給他們勾了一道毛茸茸的金邊。這景象，靜美得像一幅畫。我們也尋了處臺階坐下，并不為看書，只為感受那一刻的安寧。階梯書架上，汪老的書排得滿滿的，任人取閱。我抽出一本《蒲橋集》，信手翻開，恰好是那篇自序：“我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diǎn)，自然一點(diǎn)，‘家?！稽c(diǎn)?！?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家?！?。我環(huán)顧身旁這些同伴。王總是做高端餐飲的，平日里談的是分裝料理、食材空運(yùn)；經(jīng)營著龐大機(jī)械制造的吳愛國老總，他的產(chǎn)品遠(yuǎn)銷海外，在美洲市場占據(jù)著重要份額；而來自江蘇華藝集團(tuán)的邰總，正將古老的扎染工藝淬煉為現(xiàn)代非遺，以匠心引領(lǐng)著數(shù)千員工的事業(yè)與生活。我們的人生，似乎總在追求“非凡”，追求“峰值體驗(yàn)”。而眼前這位老人，卻用一生告訴我們，“平?！钡目少F，“家?！钡淖涛丁?lt;/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時，做房地產(chǎn)的朱總，忽然指著生平年表上的一處，壓低聲音笑道：“你們看這里，汪老的祖父是眼科名醫(yī)，父親汪菊生先生更是一位能文能武的開明士紳，畫畫、刻章、踢足球樣樣精通。最有意思的是，老先生娶了三房太太，膝下子女多達(dá)十一人。” 他頓了頓，眼光里閃動著生意人特有的機(jī)敏與戲謔，接著道：“哎呀，這才是真正的‘家業(yè)興旺’??！這家庭結(jié)構(gòu)要擱在當(dāng)下，咱們開發(fā)的大平層和學(xué)區(qū)房，哪里還會愁銷路？” 眾人聞言先是一愣，品味著這跨越時代的、有些“俗氣”的聯(lián)想，隨即都會意地低笑起來。這玩笑，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在關(guān)于文學(xué)與家常的沉思中，漾開了一圈現(xiàn)實(shí)的、溫?zé)岬臐i漪。它巧妙地將墻上那段泛黃的家族史，拉近成了我們這代人關(guān)于“家”與“業(yè)”、傳承與需求都能心領(lǐng)神會的生動圖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寫街角的手藝人，寫巷陌的吃食，寫尋常人的悲喜，因?yàn)樗钚?，真正的詩意與人性，就藏在這“辛苦、篤實(shí)、輕甜、微苦的生活氣息”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俱樂部里最年輕的成員小張，忽然感慨：“我們總在尋找‘藍(lán)海’，制定復(fù)雜的策略?？此惠呑泳驮谧约菏煜さ倪@片‘水鄉(xiāng)’里‘東張西望’，倒望出了一個獨(dú)一無二的世界?！?是啊，汪老的“策略”或許就是：深深扎根于一片土地，真誠地關(guān)注最普通的人，然后用平淡自然的筆觸表現(xiàn)出來。他的“壟斷優(yōu)勢”，正在于這份不可復(fù)制的“真”與“深”。這不正暗合了商業(yè)中“聚焦”與“深度”的古老智慧嗎？只是我們常常在追逐風(fēng)口的狂奔中，把它忘卻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煙火出館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走出紀(jì)念館，已是午后。冬日的陽光有了暖意，曬得人脊背微微發(fā)癢。方才館中那種精神的飽足感，漸漸讓位給腸胃實(shí)在的空虛。文學(xué)固然崇高，但生活終究要落到一碗實(shí)在的面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便沿著人民路，去尋那家有名的“人民橋餃面店”。店面不大，熱氣蒸騰。一口大鍋滾著乳白色的湯，師傅手里的長筷，在翻騰的面浪里一撈，一抖，手腕再一旋，面便服服帖帖臥進(jìn)青花大碗里。澆頭簡單，幾點(diǎn)肉末，一勺醬油，撒上蒜葉，再淋一圈噴香的熟豬油。我們擠坐在油膩的小方桌旁，捧著碗，呼呼地吃起來。面是堿水面，筋道；湯是骨頭湯，醇厚。最簡單的食材，最質(zhì)樸的做法，卻好吃得讓人說不出話來。我忽然想起汪老，他若在座，必定是吃得最香的那一個，吃完還要抹抹嘴，饒有興致地跟老板探討這豬油是板油熬的還是肥肉煉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碗面，仿佛成了紀(jì)念館展覽的延續(xù)。館里看的是他筆下的人間煙火，館外嘗的，正是這煙火本身。所謂“文化”，所謂“鄉(xiāng)愁”，最后不就是這樣一種具體可感的、帶著體溫的滋味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飯后，我們?nèi)ス淠祥T大街。明清的老街，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潤。盂城驛的朱紅照壁在遠(yuǎn)處露出一角，那是全國保存最完好的古代驛站，曾有過驛馬百匹、驛船十余條的盛景。我們在“二子蒲包肉”的攤子前停下，看那用蒲草包裹、蒸得油光發(fā)亮的方肉，買上幾塊，用油紙托著，邊走邊吃，肉香混著蒲草的清香，別有風(fēng)味。我們也買了咸鴨蛋，店主自豪地說：“汪老寫過的，雙黃的！” 大家便都笑起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程的車上，人人帶著疲憊，也帶著滿足。有人已靠在座椅上小憩。我卻毫無睡意，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田野。這一天，像飲了一盅溫過的黃酒，初時不覺，后勁卻慢慢泛上來，暖洋洋地漾遍全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這一行人，來時帶著“參觀學(xué)習(xí)”的任務(wù)，或許潛意識里，還存著幾分從文學(xué)中汲取“經(jīng)營智慧”的功利。但離去時，帶走的，似乎是一些更模糊，也更寶貴的東西。那不是一條可以寫在PPT上的方法論，而是一種目光，一種態(tài)度。像那個“可愛的老頭”一樣，學(xué)會在忙碌追逐的間隙，“東張西望”，看看身邊的人，品品最平常的飯食，關(guān)心一下天空的云彩與街角的花草。用一顆“平?！毙?，去對抗世界的“焦躁不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車到曲塘，天色已是一片溫潤的蟹青，司機(jī)依約停下。一家老店的灶火正旺，百年老湯的濃香，混著羊肉特有的暖膻，浩浩蕩蕩地?fù)涿娑鴣?。我們圍坐一大桌，熱騰騰的羊肉湯端上來，奶白的湯，酥爛的肉，再撒上一把碧綠的蒜葉。大家舉起杯，以湯代酒，為這趟旅程干杯。湯入喉，一股扎實(shí)的暖意從胃里升騰起來，迅速驅(qū)散了冬日黃昏的所有寒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忽然覺得，汪曾祺紀(jì)念館給我的，仿佛就是這樣一碗“湯”。不是驚艷的盛宴，而是家常的、篤實(shí)的、能暖到骨頭里去的滋養(yǎng)。他和他筆下的高郵，教會我的，或許就是在無論怎樣“涼比一天的風(fēng)里”，都能為自己，也為旁人，燃起那一點(diǎn)“火似的熱情”來。這熱情，不在宏大的敘事里，就在這一碗面、一塊肉、一頁手稿、一窗煙火，以及這頓為旅程收尾的、熨帖無比的羊肉湯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25/12/0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