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又要開批斗會。<br> 按照慣常的做法,要湊夠十人才夠得上大型批斗會的規(guī)模。村里的地富反壞右分子挨個兒批斗了好幾個來回了,今天好不容易選出九名,還差一名。選誰呢?<br> 那個被開除回家的我堂叔劉全德老師是夠條件的。首先,他這地主崽子的身份就完全夠格了。因為過去讀了點書,才當上了公辦教師、吃上了國家糧——又叫“吃三兩米”,因為教師每月糧食供應定量為27斤,平均算下來每餐剛好是三兩米。其次,他因為散布反動言論才被開除回家務農。有一次堂叔劉全德在學校里吃晚飯時,他端著飯碗走到領袖像前說:“領袖啊領袖,我這么高大的個子,吃這三兩米哪里夠啊!”被人告發(fā)后,堂叔劉全德被打成反革命遣返回家種田。再次,階級斗爭出現(xiàn)了新動向。劉全德回鄉(xiāng)后多次被押著去游鄉(xiāng),脖子上掛著“現(xiàn)行反革命”的紙牌子,頭上戴著寫有“打倒地富反壞右”的尖頂高帽子,左手提著一面銅鑼,右手握著鑼錘,走一步,敲一下銅鑼,便大聲喊著:“我是反革命分子,大家別學我??!”過一陣子又換作:“打倒反革命分子劉全德!”鑼聲時而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時而在村落里震響。一開始,堂叔劉全德覺得臉面盡丟、人格全無,尤其是被那些曾經(jīng)的學生看到時更覺得無地自容。忽一日,堂叔劉全德突然向大隊干部主動要求去游鄉(xiāng),并坦白自己思想上還存在很多問題,要好好改造。大隊干部心中嘀咕:眼下正是農忙時段他為何表現(xiàn)得如此積極呢?后來,還是民兵營長揭穿了堂叔劉全德的陰謀詭計,原來,他是借游鄉(xiāng)躲避田間勞動!你想想看,掛個紙牌子、戴個高帽子,敲幾下鑼錘子、喊幾句打倒自己的口號子,這比在學校上課、在田野上種田輕松得多!<br> 就選劉全德吧!雖然前面批斗過多少回已記不清楚了,但像他這樣頑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要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腳,叫他永遠不得翻身。<br> “劉全德!”<br> “到!”<br> 一堵土磚墻,隔著民兵營長與劉全德。<br> “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話!”<br> “是!”<br> “下午到大隊部開斗爭大會!”<br> “明白!”<br> 土磚房里傳出劉全德低沉而又惶恐的聲音。他明白的是通知專政對象去開斗爭大會就是意味著批斗,所謂批斗就是五花大綁、拳打腳踢,還有在口號聲中低頭認罪。根據(jù)經(jīng)驗,劉全德還明白了出門時一定得多穿點兒衣服,一會兒在批斗臺上才會少受點皮肉之苦,至少會有緩沖作用。但又不能穿得過多,過多就會露馬腳。<br> 參會的人多,批斗會移到了小學的操場。操場上的舞臺是個小土臺,不夠大,就搭了幾塊門板。批斗會的程序先是學習最高指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一切反動派,你不打,他就不倒!”“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再是由苦大仇深的老農民訴苦和檢舉揭發(fā)這些專政對象的罪惡言行。接下來就是在一片口號聲中開始無產(chǎn)階級專政了。<br> 站在堂叔劉全德身旁的是個新人,他父親在舊社會做過保長。堂叔劉全德用眼睛的余光看著瑟瑟發(fā)抖的他,兩手攥著的拳頭抖得很厲害,碰在漿洗的衣服上,發(fā)出窸窣窸窣的聲音。<br> “你在仇視政府是嗎?你手握拳頭是想報復貧下中農嗎?”有積極分子跳上土臺,朝著這位新人“啪啪啪”連抽幾個耳光,再用腳猛一踹,將他踹翻在地。<div> 沖上臺的是向當生,每次召開斗爭大會,這積極分子非他老光棍向當生莫屬。因為生產(chǎn)大隊有規(guī)定,敢于上臺檢舉揭發(fā),獎勵一天的工分;表現(xiàn)特別積極的獎勵兩天的工分。那時候,男勞動力每天工分是十分,年成好的話,年底每十分可以分紅三角錢。<br> 說起這個向當生,家庭出身好,但人一個、鳥一條,至今沒娶到老婆。向當生平日里游手好閑,一年中大部分時間在外乞討,東家一把米,西家一小撮米,博取千家,聚少成多,每次行乞回來,總有一布袋米駝在他背上。向當生在外面是叫花子,回到村里的卻是大戶人家了。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的婆娘,走投無路時只得向向當生借米下鍋,或一升,或一碗。向當生倒也大方,有求必應。說是借米,可他也不在意那些婆娘們還不還米,他有個很特別的討還方式,就是要跟她們干那事兒,不從的話也行,就得馬上還米,一刻也不能等。沒辦法,一家大小要吃,來借米的婆娘只得就范。所以啊,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是向當生人生中最快活的時候。<br> 批斗會專政的方式之一就是“扭麻花”:先將籮索在中間結個扣眼,扣眼搭在人的后脖子上,籮索兩頭分別纏住左右手反剪到背后,將籮索頭從扣眼里往下拉出,雙手隨之被反剪往后肩上拉,籮索頭抽得越緊,雙手被拉得越高,人就越是動彈不得且疼痛難忍。前幾次專政對象中手關節(jié)被弄脫臼的就有好幾個。<br> 今天的專政方式不是“扭麻花”,而改為“吊半邊豬”了,據(jù)說這個法子就是向當生發(fā)明的:先將人平躺在板凳上,再將籮索搭在樓枕上,一頭拴住人的右手大拇指,另一頭拴住左腳的大拇指,將板凳抽出,人就吊起來了,像剛宰殺的豬被吊起來等待開膛剖肚,所以取了個名字:“吊半邊豬”。<br> 堂叔劉全德長得三大五粗,身子又重,幾次“吊半邊豬”都沒吊成,不是右手指從籮索里脫出就是左腳趾從籮索里脫出,因為籮索粗,不好拴腳趾、手指。還是向當生有辦法,他找來小一點的火麻繩,先綁住劉全德的腳趾和手指,再接上籮索。當然,這樣火麻繩會勒進肉里更深、會更疼,這些自然不是向當生他們要考慮的。堂叔劉全德終于被吊起來了,向當生對他還特別關照地在他的肚子上加了一塊足有三十來斤的土磚。<br> 批斗會先是一片哀嚎聲、求救聲,折騰到天黑時,那被專政的對象一個個像蔫了的茄子似的,有的臉色死白,有的眼神無光,有的就好比剛宰殺的雞摔在地上,頭被翅膀夾著,只等著最后一口氣落下去。批斗會總算在一陣義憤填膺的口號聲討中結束了。<br> 民兵營長說,干脆將這些地富反壞右分子推進河里淹死算了。<br> 于是乎,原本五花大綁的十個人,被一條長繩串聯(lián)起來,像一串兒魚,拉到了河邊。<br> “3、2、1!”十個人全部被推下了河。<br> “他奶奶的!這么死也太便宜他們了吧!給我梭鏢!”這是向當生的聲音。<br> 梭鏢扎在堂叔劉全德的胳膊上,他扭動了幾下,嚯!籮索斷了!堂叔劉全德憋足勁兒在水底潛游了好遠,趁著夜色,爬上對岸,跑了。</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i><font color="#9b9b9b">(節(jié)選自劉東風小說《溯流》)</font></i></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