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買了一雙新皮鞋，商家要價一千九百九十九元，我劃價九十九元零九分成交到手。我穿鞋有一個良好習(xí)慣，把鞋帶在鞋子上提前系好，系好后就再也不解開。鞋帶系得也是松松垮垮的，只擺個系了鞋帶的樣子在那里，猶抱琵琶半遮面，半推半就，不徹底起到鞋帶的完全作用。穿鞋時呢，我將兩只腳使勁往鞋窟窿里面一蹬，腳就陷進鞋里邊去。脫鞋時也就不用彎腰躬背去解鞋帶，雙腿往上一拔，兩只腳就如同兩只兔子，從鞋窟窿里面又蹦跳出來了。我這樣做，還不完全是為了偷懶，我這樣做，是要踏踏實實努力跟上轉(zhuǎn)眼即逝飛速發(fā)展著的時代生活節(jié)奏哈。</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而問題卻來了，因為我買的皮鞋是新的，鞋幫鞋面就很堅硬，任我使勁把兩只腳往鞋窟窿里面擠，也不容易擠到位置，使我不得不謙恭地低下身去，把一根手指頭先伸進鞋后跟里面去，然后再將腳伸入，以使腳后跟能夠順著我的手指頭的斜坡面滑進去，擠進去。這樣再拔出來的手指，就要被擠壓得麻痛一陣子，這樣反而更耗費了穿鞋時間，每天早晨上班前總會把我那好端端的心情弄得污七八糟，很傷自尊心，直接影響了我一天的生活質(zhì)量。那么我想按部就班走，先穿鞋，再系鞋帶，可是我不死心，不想這樣做，要知道我們能夠培養(yǎng)成一個好的習(xí)慣是很不容易的呢，我怎么能夠輕易就丟棄掉它呢？我覺得這不是一個穿鞋脫鞋的習(xí)慣問題，這該叫作丟掉文化，丟掉深厚傳統(tǒng)的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果，能有一只鞋拔子，就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正吃早餐的妻子聽到我這自言自語，把嘴里半塊羊肉丸子噴射出來，捂住肚皮笑得險些將房蓋子揭起來說：你太可笑了，也太可笑了，現(xiàn)在誰還用鞋拔子？現(xiàn)在哪還有賣鞋拔子的？你真是老土得愚蠢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反駁說：現(xiàn)代經(jīng)濟極大發(fā)展，現(xiàn)代市場極大豐富，就買不到一只小小的鞋拔子嗎？我不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妻子說：就是經(jīng)濟極大發(fā)展，市場極大豐富，到處以錢為綱，所以你才買不到一只真正意義上的鞋拔子，都已是善小而不為了喲！不信你試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試試就試試！我來勁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先開啟網(wǎng)購試水。打開手機，進入拼命淘電商平臺，輸入鞋拔子三個字，鞋拔子便天女散花般在屏幕上開出來一片，有木頭的、有竹制的、有鐵制的、有銅制的、有塑料的，琳瑯滿目，美不勝收。我舉著手機到妻子面前，直接打她的臉蛋兒去。我可愛的妻子只向手機里瞟了一眼，就輕蔑地細(xì)笑出一聲，有如蚊子的歌唱，什么人話都沒說，滿臉陰謀詭計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我迅速下了單。我當(dāng)然不會買什么塑料制的、木頭制的、竹制的鞋拔子，要買就應(yīng)該是銅制的、黃銅的或者紅銅的，那才是本真的鞋拔子呢。不久快遞小哥把親愛的鞋拔子送來了，我握在手中感到輕飄飄。讓它跟鞋和腳再一接觸，竟然斷了，現(xiàn)出來里邊的內(nèi)容，原來這鞋拔子是紙制的，紙漿制作的，在外面涂染了銅的顏色銅的幌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黃臉蛋子被打得啪啪直響，妻子便抓緊這個時機娛樂我：一百個網(wǎng)購客，被網(wǎng)飄的一百零一個，你是一百零二個，哈哈哈哈……譏笑過后及時對我進行現(xiàn)場教育，說如今眼見的都是虛，眼見的都不為實了，你還玩眼見不到實物的網(wǎng)購，這下好了。你投訴他們嗎？你告他們嗎？你維權(quán)嗎？千里之外，鞭長莫及，累不死你也扒你一層皮，扒不了你一層皮，也扒去錢一層皮。最后的結(jié)果呢，是三一五晚會的娛樂內(nèi)容，越來越豐富了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望著紙制鞋拔子我被氣笑了，在笑聲中沉痛接受了妻子的訓(xùn)導(dǎo)，以后我可不敢再動網(wǎng)購的心思了。然而，但是，鞋拔子我還是要繼續(xù)尋找，還是要繼續(xù)買，沒有鞋拔子，我那新皮鞋，我那腳，它兩個都會不答應(yīng)，都會不同意。這回我網(wǎng)購所遭遇的，肯定是個別商家吧，個別商家也有一時糊涂的時候，個別商家也有一時缺錢的時候，個別商家也有一時缺德的時候。真實的鞋拔子我一定能夠買到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我走進五大洋五金商品店，五大洋是我們城市里最大的五金實體店。我的思維邏輯是這樣指導(dǎo)我的，制作真實鞋拔子的材料屬于金屬，五金商店經(jīng)營的定然是五金制品，我所要買的銅制鞋拔子便是五金之一，那不找五大洋我去找誰？路線對頭，專業(yè)對口，于是，進門走到柜臺前，我便理直氣壯地說道：我買一只鞋拔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售貨員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大漢，他正坐在柜臺后面，低著頭，看著手機，手機里正在播放著股市行情。聽到我的喊叫，他頭也沒抬說：我們這里不賣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我說的不是鞋，我說的是鞋的鄰居，鞋的后邊帶著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說：鞋的鄰居，帶著子，那是什么東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是鞋拔子，就是鞋拔子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放下手里正干著的活計，緊密地看住我，好像要從我臉上研究出熊市還是牛市來似的。突然他站起身，走入后屋里去。不一會兒，他又領(lǐng)著一個中年男人走出來，我一眼看去就知道中年男人是這里的負(fù)責(zé)人。中年男人眼睛怪怪地看著我問：你是來買、買鞋拔子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是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說：你知道鞋拔子用啥材料制作的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掰開手指歷數(shù)著說：有木頭做的，有竹子做的，有塑料做的，甚至還有紙做的呢。而我只買銅做的鞋拔子，紅銅，或者是黃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說：那么鞋拔子又是用來做什么用的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鞋拔子當(dāng)然是拔鞋穿鞋用的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說：你可知道吳家窯這個神秘的地方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當(dāng)然知道，那是精神病院的所在地一一哎！你什么意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中年男人的失望被驗證了，他瞬間憤怒起來，但不是沖我，而是沖那個三十歲的售貨員道：沒事，根本沒病，我看倒是你炒股炒得快去吳家窯了！沒有鞋拔子你告訴他一聲不就結(jié)了，大忙忙的叫我出來。我可是告訴你啊王胖子，下崗的名額我可是還留著一個等著你呢啊，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到家里，妻子正坐那里看一部肥皂劇，我告訴她我險些被送進吳家窯精神病院，她也沒有表示出驚訝和恐怖，明明見我空手而回，卻偏要撿那不開的水壺問我道：鞋拔子買回來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還得等一段時間，目前正處在攻堅研制階段。之后我還沒有等到她做出嘲笑的準(zhǔn)備，抄起一張晚報沖進臥室去，躺下來，打開報紙，即刻一幅福福樂超市的廣告撲滿眼簾，廣告上面的美術(shù)彩字這樣奔放張狂地寫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商品不分大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利潤不計多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有一分要求，</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還你十分滿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把這幅廣告反復(fù)認(rèn)真學(xué)習(xí)了三遍，醉心地笑起來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福福樂超市一開門，我急速而入。超市大得很，商品豐富如夏日海灘上的泳人和沙子?？沙欣飬s人影稀稀，顯然廣大人民群眾的消費季節(jié)還沒有到來。而這已經(jīng)不是我所關(guān)心的問題了，我此刻胸中唯一的信念就是那只鞋拔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站在那里還不到三秒鐘，一個美麗的導(dǎo)購小姐便向我撲將過來。她穿著很少，身上色彩也很柔軟，繽紛耀眼，胸前挎著條寬幅緞帶，上面用紅字寫著：重塑你的生活。她沒說話先向我笑開來，燦爛也如花兒一般。她綻放過后才甜股糖般地問我道：先生您需要些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了上回五金店的教訓(xùn)，我做出機敏狀態(tài)，用一對黑眼珠子在那些琳瑯滿目的貨架間呼溜亂轉(zhuǎn)一陣，盡量透露出正常人的模樣來，接下來用傳統(tǒng)的語言和語速問她道：你們這里能、能買到鞋拔子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話音還沒有完全落地呢她便機關(guān)槍般朝我掃射過來說道：能！當(dāng)然能！在我們這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我這就給您打電話問，免得您樓上樓下白跑路。您要買鞋、鞋什么來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鄭重聲明、文責(zé)自負(fù)地又說了三遍：鞋拔子。鞋拔子。鞋拔子。人家不讓我樓上樓下白跑路，咱也不能讓人家八遍十遍地白打電話詢問不是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牢記住了我所需要的商品，她揮舞著兩條迷人的小腿跑向服務(wù)臺，我上帝般不慌不忙紳士地跟在她身邊。她先給三樓打電話，回答是沒有。她又給二樓打電話，仍然沒有。她又給不知什么地方連續(xù)打了幾個電話，回答始終如一，始終沒有我所求索的那種鞋拔子。我失望了?？墒撬齾s沒有失望，因為肉多狼少，她顯然不肯放過我說道：沒有鞋拔子不要緊，您可以買些別的東西呀！打折優(yōu)惠，機會難得！她嘴上努力鼓動，臉上向我追加著更為美麗的微笑繼續(xù)說：我們這里有小孩和大人都能用的尿不濕，有婦女甚至某些男士都可以用的衛(wèi)生巾，還有在電視媒體上永遠(yuǎn)官宣著的營養(yǎng)保健品，我們這里真是應(yīng)有盡有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不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真的不要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真的不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美麗的笑在臉上一秒鐘消失掉，又一秒鐘開啟了另一種模式：長那么大個子，只買個鞋拔子，哼！她不客氣地嘀咕罷昂頭挺胸走了。我在那里傻了五分鐘，漸漸回憶起小時候往爺爺煙袋鍋里頭撒尿，被爺爺按倒地上打屁股的影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有一句箴言我永遠(yuǎn)銘記：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所以這次殘酷遭遇仍未使我灰心。我又想起另一個去處，古文化城，那里可是我們這座城市里的文化圣地。鞋拔子既已經(jīng)失傳久矣，早該屬于青銅時代的物兒了，早已經(jīng)成為了文化，連外國人都不遠(yuǎn)萬里哭著喊著往文化城跑，來賞贊我們的青銅時代，來學(xué)習(xí)我們的青銅時代，我作為堂堂亮亮一中國人，落這個后太說不過去了吧！于是，選一個太陽高照的日子，我就去了古文化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古文化城牌樓飛檐斗拱，巷陌彎曲盤桓，處處都翻蓋得以假亂真，一派新版舊社會的景象。那些翻建翻蓋時所使用的磚呀瓦呀的，都是從鄉(xiāng)鎮(zhèn)小窯坊燒制運過來的。各家門臉的字號也撰寫得傳統(tǒng)、別致、文化有加：《墨寶齋》，《聽雨軒》，《飛來云》，令人直楞起脖子發(fā)一番思古之幽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為杜絕以往的被挫和尷尬，我這回采取了冷觀方法，看準(zhǔn)了再說話，看準(zhǔn)了再下家伙。就像是妻子說的那樣，鞋拔子這物件兒的確是太小了吧，我進了幾家店鋪它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最后我走進了一家叫“麒麟?！钡匿佔?，看見墻上掛有名人題字的扇子、字畫，多寶格里擺有古劍、古刀，還有佛珠、古錢幣、銅鼎、鐵凹和我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一個大胡子男人就端坐在這些東西中間，一只手在搓著肥腿上的泥卷把玩。我一邊欣賞著他腿上手上的泥卷子，一邊禮貌地走上前輕聲說道：請問，貴店里可有那鞋拔子賣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胡子男人眼睛仍不離不棄腿上的泥卷反問我道：是抽象藝術(shù)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不，是很形象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問：它怎樣個形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它是穿鞋用的。它的樣子像一勺扁鏟，一頭大來一頭小，有弧度，中間還有凹槽。用它時把它貼附鞋后跟和腳后跟插入鞋幫里去，待腳后跟跟鞋后跟產(chǎn)生磨擦穩(wěn)定下來之后，再讓它脫離腳后跟絲滑出來……你就幫我找找它唄，在你腳下那些破銅爛鐵中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時我看見大胡子男人慢慢站起身來，臉上的黑色胡子也完全直立起來，他眼冒金星，望著我的腦門一字一板地說道：走人！你若再在我這里糟蹋藝術(shù)糟蹋文化，我他媽揍你你信不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抱頭鼠竄出“麒麟棧”，奔跑了三分鐘回首眺望，確認(rèn)大胡子沒有追出來，這才停下腳步，舉頭長嘆：這偌大個世界，難道真就買不到一只鞋拔子嗎？從此我生活在磨難里了，從此我生活在煎熬里了。然而從春天到夏天，想念鞋拔子的沖動，想念鞋拔子的欲望仍然與日俱增！最后，這沖動這欲望竟演變成為一種夢境，一種理想，甚至是一種宗教了！想得狠了，有時候腎都發(fā)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忽然有一天，我這宗教不知道怎么就被石鐵柔知道了，她隨意而又不屑地冒出來一句話道：不就是一只鞋拔子嗎？我姥姥家里有一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啊！一聽這話，就像是我的老板無端地、突然地給我漲了薪水般，激動得我險些背過氣去。我撞翻了辦公桌上的電腦踴躍跳起，沖到石鐵柔面前：你是說、你姥姥、她老人家家里、有一只、鞋拔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當(dāng)然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你看到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當(dāng)然看到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你姥姥家在哪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在鄉(xiāng)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如果、如果、如果我們?nèi)フ夷憷牙?，啊不，去找我們姥姥，她能把鞋拔子、賣給我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當(dāng)然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那好了，我們?nèi)タ绝喌?。立刻去?lt;/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石鐵柔今年二十九歲了，可依然沒有做好嫁人的思想準(zhǔn)備，一點信息沒透露過。她愛蹦，愛跳，愛說愛笑，可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她說出這樣深刻的話來一一我姥姥家有一只鞋拔子！坐在烤鴨店里，我看著她吃著我給她買的烤鴨子，心里是那樣歡樂、情愿、滿足、欣慰、滋潤和幸福。我靜靜地欣賞著她那狼吞虎咽的樣子，怎么看怎么都覺得她就是我的女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終于盼到假日，坐上火車，又坐上汽車，我們朝著石鐵柔姥姥家的那個方向奔去。一路上，石鐵柔不停嘴地給我講她大學(xué)里的故事，不停嘴地講薩特和尼采，還有弗洛伊德。我殷勤討好地聽她授課，向她真誠地微笑。下了汽車，進入大山，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撲入眼簾的除了幽暗，就是荒涼。我看著我的女神愰兮惚兮倏然恐懼的樣子問：你姥姥她老人家的家，在哪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就在這山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還有多遠(yuǎn)的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還有二十里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可是沒有什么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我以為這里也早有出租車了呢！為什么全世界都在飛速發(fā)展，我姥姥這里卻不發(fā)展？真是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你從前是什么時候來過你姥姥家里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好像是我五歲那年吧，我媽媽帶我來過一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說：那我們只好走著進山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可是，我怕！她臉上的懼色更濃厚了一層，說話聲音都走調(diào)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凜然說：不怕，有我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說：那好吧，我就把我交給你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石鐵柔將柔軟的身軀塞入我懷抱里，我立刻感覺到通體的熱乎乎，她那柔軟的軀體像是加滿了吸足了熱水的一團棉花套，也不知是棉花牽伴著我，還是我擁有著棉花，我們上路了。然而那山路這時卻是越走越黑，山峰也越現(xiàn)越高，身邊草叢中不時傳來幽幽的蟲鳴聲，令人感覺這世界越發(fā)恐怖起來，石鐵柔顫抖著的手抓住我胳膊也便愈發(fā)緊密起來。我能感覺到她的心在怦怦怦跳動。但一會兒我就發(fā)現(xiàn)，不，不對，是我和她的心拴在一起在怦怦怦地跳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忽然覺得這樣下去很危險，忽然間又走入到另一種恐怖之中。她肯定也意識到了這危險，因為她把我抱得更緊了。我忍不住了，抬手推她的身體，努力將她的身體與我的身體分離開兩厘米，被她發(fā)覺了，她揚起臉來。黑暗中讓我發(fā)現(xiàn)，她不僅臉上，而是渾身都長滿了眼睛，這些眼睛對我說：別瞎想，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他媽瞎想。我趕緊否認(rèn)說：我沒瞎想呀，魂沒瞎想呀，是魄在瞎想，是魄在作怪，人能管得住魂，誰能管得住魄？她的眼睛沒有聽懂問：魂與魄真能夠分離開，獨立運行嗎？我抓住機會向她演講說：原來不能，可現(xiàn)在能了，你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我們越來越按照本我活著了嗎？現(xiàn)在的本我愈來愈強大，漸離漸開，本我就獨立運行了，本我大于自我，超于自我，無可阻攔本我的突圍泛濫……咦，在烤鴨店吃烤鴨子時你不是給我講過弗洛伊德嗎，怎么還問起我來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她的眼睛假裝聽懂了我的話，說：那讓你的魂引領(lǐng)魄去想別的事情。我說：除去本我，如今身邊還有別的事情？她的眼睛說：有呀，你來想一些恐怖的事情，以毒克毒。我反問她的眼睛：怎么個恐怖？怎么個以毒克毒？她的眼睛說：比如說你努力想象你懷中的是根木頭，你是守候著一根木頭在行走。我就按她說的想象了，努力了，可是不行失敗了：有這樣熱不楞騰的木頭嗎？她的眼睛又說：比如說你想我們失業(yè)了，這次回去后就被老板下崗炒了魷魚，我倆沒飯吃了。我又努力一陣還是不行，說：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事情感受不出來哈。她的眼睛一亮高聲叫道說：那么現(xiàn)在我們有經(jīng)歷了呀！我倆走在山林里，走在黑夜里，黑夜里山林里會有狼，狼看見我倆狼有飯吃了。她的這話卻把我給嚇唬笑了，說：除了奔跑著的汽車，就是Wi-Fi信號，這世界上還有狼嗎？她被我頂?shù)脷鈶嵠饋?，又喊道：那就再想使勁想，難道這世界上再沒有比Wi-Fi比汽車更厲害、更恐怖、更可怕的物兒了嗎？我說：那就只有想你了，你比Wi-Fi比汽車更厲害、更恐怖、更可怕。聽過我的夸贊，她的眼睛向我嫵媚地笑起來，把我擁抱得更緊了，說：那、那我就沒有辦法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有辦法，我有辦法呀，你就想我，你們就想想我唄！這時一個物件在黑暗中跳出來說。我一看，是鞋拔子，是我夢寐中的鞋拔子，鞋拔子跑出來說話了。我在懊喪中只覺得眼前一亮，那鞋拔就如一輪太陽，即刻照亮了、照徹了整個恐怖的天空，光芒萬丈，那個最初我們此來的目的，我們的目標(biāo)，那個我的宗教。它輝煌著，燦爛著，推開一片黑暗、迷茫、誘惑，什么妖魔鬼怪全近不得它身。那鞋拔子便是我的魂！這樣想著，起作用了，我的心不再慌跳，手臂將胸前的這節(jié)木頭摟得更緊密起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就這樣，就這樣如此這般，二十里山路在我們腳下被完成了。當(dāng)我們終于見到了那個小山村的燈光，石鐵柔找到了姥姥的家門，看到了姥姥，一頭撲進老人家的懷中大哭起來。這我知道，經(jīng)歷了失意、屈辱、恐怖和死亡的人都會做出這樣的表現(xiàn)和狀態(tài)，都會有這樣的情不自禁，有時候我也會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和石鐵柔此來引起了山村里的轟動，石鐵柔的親戚以及不是親戚的人們都來參觀我倆。從他們的眼神里我知道他們把我當(dāng)作什么了，可是我沒有言語，石鐵柔也沒有言語，石鐵柔給足了我面子。直至石鐵柔道出我們連夜所來的目的，一大屋子人凝眉思考了好長時間，最后一致說：那只鞋拔子，早沒有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石鐵柔急得跳起腳來說：不對，我記得有來著！姥姥您再想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的姥姥用一只黑桃木梳子，梳著她雪白稀落的頭發(fā)說：好孫女，你記得是哪輩子的事情了喲！</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石鐵柔堅定地說：我記得，我五歲那年，還見您用它拔鞋來著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姥姥說：我今年都八十三歲了，這么長的日月，它怎么還能在這世上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石鐵柔說：那么，是您把它丟掉了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姥姥說：世事變遷，丟掉的就丟掉了，就算你不想丟掉它，它自己也早把自己丟掉了。我正感嘆姥姥竟能說出這樣精致的話來，卻見姥姥老眉一眨動又說道：不過呢，別急迫，就算丟掉了，但過去了的日子總還會留些影兒在那里。你們這一路也勞累了，今夜晚好生歇息下來，明日到莊里頭挨家去找，我想總會找到它，總能找到一只鞋拔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在姥姥地部署調(diào)度安排下，我們滿村莊地毯式搜索找起鞋拔子來。所經(jīng)過的所看到的家家都是那樣窮，家家又都是那樣純樸?？墒钦垓v了一天，所有人給予我們的回答都是：沒有。眼見得天就要黑下來了，然而柳暗花明就是在這一刻來臨，突然間，我們找到鞋拔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是最后一家走進狗剩屋里頭的。狗剩很老了，按輩分，狗剩還是石鐵柔遠(yuǎn)房的表叔呢。也是因為窮，狗剩女人早些年就拋下他和兒子，跟一個進山采草藥的老頭子跑了，去了天涯海角。狗剩表叔聽過我們的訴求后，滿嘴漏氣卻見慣不驚地說道：鞋拔子，有一只。我的心就險些從喉管里跳出來，急問他：在哪里？他說：在豬圏里。我說：鞋拔子怎么跑到豬圈里去了？您不是在逗我們玩吧？狗剩表叔便斜我一眼，說：這天都快擦摸黑了，我逗你玩?zhèn)€啥嘛？那鞋拔子從前拌過豬食用，現(xiàn)在也許還在豬食槽子里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沒待他把話說完全就沖出屋子，直奔豬圈而去。豬圈里早沒有豬了，自從女人跑了后狗剩就再沒心力養(yǎng)豬了。豬食槽是用一條方石刻成的，在一些風(fēng)干的剩豬食中間，我一眼便看到，正光輝地插著那只鞋拔子呢！我便匍匐地靠近它，再靠近它，瞄準(zhǔn)了，突然躍起一下?lián)渥×怂?，抓住了它，拔出它來，卷起衣襟擦著上邊的銅銹和臟污。當(dāng)我捧著鞋拔子，同時也捧著我一顆忽上忽下的心，再回到狗剩家黑暗小屋里時，狗剩叔那十六歲的兒子不知從哪里跳出來，突然將鞋拔子從我手中奪過去，喊道：這東西不能給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要干什么？這時，我身邊的石鐵柔也迅速跳起來，怒目而視向狗剩兒子叫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狗剩兒子說：這東西是銅做的，黃銅做的，銅可以賣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石鐵柔像是被兜頭打了一鞋拔子，停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鄉(xiāng)下怎么現(xiàn)在也這樣了呢？那你出個價，我們買你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狗剩兒子說：我要兩百塊。不，要三百塊，一分錢不能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石鐵柔更加憤怒地喊道：一塊爛銅兩百塊，一塊爛銅三百塊，你搶人呀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都別吵了！這時我擺出日子不過了的架勢，大義凜然走向狗剩兒子，將衣袋里的錢全部掏出來，總共有兩千八百元。八百元我和石鐵柔回去的路費足夠了，我將八百元數(shù)出來，剩下的兩千元我塞到狗剩兒子手里去，跟他輕飄飄說：我們城里人有句哲言：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那就都不是事兒。我看見狗剩兒子接過錢去的手哆嗦起來了。接著發(fā)現(xiàn)我的手也哆嗦起來了，甚至比狗剩兒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更強烈，因為那只鞋拔子終于攥在我手里頭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出狗剩家門，石鐵柔瞪圓眼睛怒視著我道：天哪！天哪！天哪！你給了他兩千塊，兩千塊哈，這夠我們吃多少回烤鴨店的呀？假裝什么大人物，他媽的！而我心中卻吹起了一片春風(fēng)，這個時候石鐵柔再罵我什么，我都覺得她是在夸我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上，我一個人坐在土屋里，姥姥幾次叫我去吃飯，我都沒聽見。吃飯時，石鐵柔賭氣不理睬我，我也沒有時間去安慰她，草草吃了幾口土豆蘿卜白菜，就又回到我的土屋里。我找來泉水將鞋拔子清洗干凈，又用布擦去水漬，然后坐在那里，雙手舉起鞋拔子，靜靜審視、觀看、確認(rèn)，賞識。黃銅做的鞋拔子質(zhì)地純正，它一頭大，一頭小，兩頭都是翹翹著，跟我夢中的那把一模一樣，真的像一勺彎月掛在了我的眼簾上。它通體泛射著金色光澤。而在它的正面，在昏黃的燈光下，透亮得竟能照射出我疲憊的面孔來，充當(dāng)著一頁古老的銅鏡。狗剩叔的爺爺用過它吧？狗剩叔的爺爺?shù)臓敔斢眠^它吧？它經(jīng)歷幾多世紀(jì)千秋萬代了吧？所以它才有這樣迷人的光彩。我用手指敲擊它，它發(fā)出一種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樂曲聲。這樂曲我聽不懂，但它卻鼓舞得我心潮起伏，澎湃不息。夜更深了，我心血涌動得更為猛烈，它再一次向我泛來美麗光彩時，我就看見那里邊活躍出一部生命的晨鐘暮鼓來。他們做了土的宮闕，昏鴉棲息枝上，西風(fēng)掠過蒹葭。他們丈八男兒，身披鎧甲，血灑疆場。他們頭頂方巾，手執(zhí)竹簡，吟哦春秋。他們還有的凈眉白臉，搖動羽扇，方步走入青樓。他們都說著我們再也聽不懂的語言。他們其中總有一位是我骨子里的先賢吧？他是誰？是誰？門外的狗吠聲再沒有了，我手捧著這鞋拔子在讀，聽著它的音，嗅著它的色，就像面對著我生命里的一個哲人了。我已記不得我生活的那個城市，記不起吃飯睡覺，記不起白天黑夜，記不起存在，記不起自己是誰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的眼淚不聽話地流淌下來......</span></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