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姑蘇城</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自云絮深處</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坍縮為雙槳搖搖的漣漪</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衣襟半幅</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浸透太湖水氣洇開的淡青</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另半幅</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還煨著舊灶臺未熄的余溫</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font-size:20px;">與遲遲不散篆煙</span></p> <p class="ql-block"> 行程是女兒定的。上海當(dāng)代國際藝術(shù)博覽會匯展還未看盡,她便急急地規(guī)劃起蘇州之行來,住宿、車票,一網(wǎng)具實。那份急切,全是為了去見——多年未謀面的兒時玩伴。我笑她,她卻認真道:“爸、你們不懂,那是我的‘從前慢’。”</p> <p class="ql-block"> “從前慢”三個字,落在心上,軟軟地疼了一下??刹皇敲?,她們從前的日子,是用枝頭的蟬鳴計時的,是用巷口叫賣桂花糕的梆子聲計時的,慢得仿佛永遠過不完。如今,她們用高鐵的時速奔赴彼此,用密集的日程兌換這短暫的聚首。光陰在這里,打了個對折。</p> <p class="ql-block"> 見面的場景,卻一下子將那對折的時光“嘩啦”一聲抻平了。沒有一絲生疏與試探,兩個已做了人妻、在各自領(lǐng)域里獨當(dāng)一面的女子,瞬間變回嘰嘰喳喳的小雀兒。那些被歲月塵封的搞怪舊事,像突然接通了電源的星河,嘩啦啦地傾瀉而下,在午后的空氣里閃著碎鉆似的光。她們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漾出細細的紋——那是時光走過,禮貌地留下的印記。我看著,心里那點軟軟的疼,化作了溫溫的慰藉,又滲出一縷淡淡的空茫。她們的笑語如此真切,卻仿佛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我們這一輩,是那立在玻璃窗外的人,看窗內(nèi)燈火可親,卻知那溫暖已不屬于自己。人生的渡口,送走一程,便少一程。我們正緩緩地,退到她們生活的岸邊。</p> <p class="ql-block"> 雅雅這姑娘,確是與眾不同。學(xué)醫(yī)學(xué)生物學(xué),領(lǐng)著團隊,理性而縝密??伤穷w心,卻似乎能接駁另一套自然的頻率。她說起能與小動物“電碼互通”時,眼神清亮,不似玩笑。這天賦,讓她既能在實驗室的精確里安身,又能在萬物有靈的混沌里立命。我們這趟蘇州之行,便全權(quán)交予了她這份靈性的指引。</p> <p class="ql-block"> 她給了兩個選擇:園林,或是太湖邊一個畫家的小天地。后者被她描述得極具蠱惑——畫室改成的餐室,墻上掛著未干的夢境,而最勾魂的,是一道“江西做法”的剁椒魚頭。她說起時,眼眸微瞇,舌尖輕巧地掠過上顎,仿佛那熱辣鮮美的滋味已提前在口腔里炸開。這神情,讓我倏然想起多年前,我們這些做父母的,領(lǐng)著她們穿街走巷尋覓小食美味的光景。味蕾的記憶,原是這樣一種隱秘的傳承,它越過千山萬水,在此刻悄然接續(xù)。我們相視一笑,選擇了太湖。園林的“正典”,留給明日獨自去拜謁;今日,且隨這年輕的靈性,去赴一場湖邊的、帶著椒香與油彩氣息的散漫約會。</p> <p class="ql-block"> 車子將市聲與人潮一層層剝?nèi)?,直到眼前豁然開朗,迎來那片亙古的、白茫茫的水。所謂“網(wǎng)紅”之地,倒并非虛浮,幾棵老樟樹,冠蓋如云,投下滿地清涼的碎金。我們的位子,就在其中一棵樹下,臨著水,湖風(fēng)拂來,帶著腥甜的、類似海的氣味。的確有臨海的錯覺,太湖浩渺,望不到對岸,只有水天相接處一道模模糊糊的青灰線,在午后的強光下微微顫動,熔化在空氣里。</p> <p class="ql-block"> 畫家小天地是閑散而自得的。咖啡焦香混著松節(jié)油與舊書紙的氣息。兩個姑娘早已不見了蹤影,只遠遠傳來她們忽高忽低的笑語,和在各處觀景臺移動、拍照的輕盈身影。雅雅的先生,一個溫和沉默的男子,安然地沉在自己的手機世界里。我忽然得了大自在,在湖邊尋了張木椅坐下。</p> <p class="ql-block"> 目光放出去,便收不回來了。那一片白茫茫的青光,并非死寂。它是有呼吸的,微微起伏的胸膛,吸納著天光云影,吐納著千年的水汽與傳說。視線失了焦,思緒便也散了,像一滴墨落入清水中,絲絲縷縷地化開,終至無形。什么也不想,只是“看”??垂馊绾卧隰贼缘募毨松媳寂?、跳躍、碎成萬千銀幣;看遠處一艘小漁船的影子,怎樣像一枚淡淡的墨點,久久地凝在那幅巨大的、名為“空濛”的畫布上。這太湖,仿佛一個巨大的、溫柔的磁場。它以無邊無際的“空”,吸納了你所有具體的煩憂與計較;又以那永不止息的、低語的“蕩”,將你的心神輕輕地、緩緩地搖勻。坐在這里,人便成了它吐納的一部分,成了那亙古擺渡中的一息。</p> <p class="ql-block"> 待到那傳說中的剁椒魚頭端上,舌尖的盛宴與眼前的天地之宴才圓滿地交融。辣是鮮活的、熱烈的,魚是肥美的、柔嫩的,像這湖水的慷慨饋贈。我們吃著,說著閑話,看夕陽如何一步步走向湖心,將那片白茫茫的青,染成暖金的、緋紅的,最后是惆悵的紫灰。霞光覆蓋下來,像一襲華美的、溫涼的袍子,將湖水、遠山、我們,以及這半日的歡愉,一同溫柔地包裹。</p> <p class="ql-block"> 歸途車上,女兒們意猶未盡地細數(shù)著白日的趣事,聲音里帶著倦怠的甜。我回頭望去,太湖已沉入一片青蒙蒙的赤光霧靄之后,終于什么也看不見了,只余下車輪碾過路面的沙沙聲。那磁場般的吸力仿佛還在,心是被那湖水蕩過、洗過的,一片澄凈的慵懶。這半日,像一次偶然泊入桃花源的擺渡,上岸了,衣袖里還沾著那片水域的涼氣與霞光。</p> <p class="ql-block"> 夜里宿在姑蘇城中,竟有些難眠。白日的“空”與“蕩”還留在身體里,與這千年古城的沉靜格格不入。忽然便想起那句詩來:“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比缃癯峭庠贌o荒野,寒山寺的鐘聲或許也淹沒了市聲。那“客船”呢?是畫室邊偶爾駛過的烏篷,還是我們今日這匆匆來去的車駕?我們這些現(xiàn)代客,心中可還有那片能接納夜半鐘聲的、空曠的水域?</p> <p class="ql-block"> 朦朧睡去時,明日要去的園林,竟提前入了夢。不再是白日的空闊水面,而是曲折的廊,嶙峋的假山,一扇花窗后藏著的半池殘荷。忽然便懂了,太湖是“出”,是放逐心神于無垠;園林是“入”,是將天地收納于壺中。我們這一日一夜,便在“出”與“入”、“空”與“滿”之間擺渡了一回。</p> <p class="ql-block"> 翌日,和家人們踏入拙政園。一步便從太白的曠野,跌入了王維的禪卷。這里沒有磁場的吸力,卻有無形的墻,將塵囂輕柔地隔開。每一步都是景,每一轉(zhuǎn)都是畫,人力與天巧在這里纏綿到了極致,美得令人屏息,也……令人疲憊。你無法像在太湖邊那樣放空,你得時時地“看”,費心地“品”,仿佛辜負了任一角落都是罪過。</p> <p class="ql-block"> 走到一處臨水的軒榭,倚欄望去,一池靜水,倒映著亭臺樓閣與天上的流云。比起昨日太湖那野性的、呼吸著的“活水”,這池水更像一塊溫潤的、靜止的碧玉,被精心供養(yǎng)在這方寸的天地里。它是美的,卻也是被馴服的、完成了的。難怪人說“天下園林看蘇州”,而“一園難出姑蘇岸”。這極致的、盆景般的藝術(shù),太依賴于那溫潤的氣候,那精雅的文化膏腴,那千百年來文人匠心的層層積淀。它搬不走,它只能屬于這里,像一個永遠做不完的、關(guān)乎人間煙火的仙夢。</p> <p class="ql-block"> 恍惚間,昨日太湖那片白茫茫的青光,又漫過心頭。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原始的生命力,它不框景,它本身就是景,是宇宙。離了姑蘇的岸,太湖還是太湖,它那磁場的呼吸,在江西、在湖南、在無盡的遠方,或許也能找到相似的頻率。而園林,離了這特定的土壤與人氣,便失了魂。</p> <p class="ql-block"> 步出園門,市聲轟然涌來。回頭一望,那粉墻黛瓦靜靜地立著,將方才那個旖旎的夢,嚴嚴地關(guān)在了身后。心中并無遺憾,反有一種充實的澄明。此番蘇州之行,竟成了一次無意間的對照:太湖的“磁場”,以它的空與蕩,渡我片刻出離;園林的“壺天”,以它的滿與巧,引我深深沉浸又最終回歸。這一出一入,一放一收,仿佛時光的兩支槳,在生命的長河里,替我完成了一次寂靜而豐盈的擺渡。</p> <p class="ql-block"> 客船終須遠行。寒山寺的鐘聲未曾聽聞,但我衣袖里,確已載滿了東西——一半是太湖白茫茫的、帶著水腥氣的風(fēng);另一半,是拙政園那縷縈繞不散的、屬于人間煙火與仙夢之間的,淡淡的檀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11召耳召于姑蘇舊城某民宿</p>